祭母

　　幺娘在家中排行老大，嫁給我爸卻稱呼幺娘，我就這么一直喊著。娘在時，總是“哎哎”地應答，而如今卻怎么也不理我了。

　　幺娘從小就聰慧，只是沒念過書。一九三二年，幺娘從兵荒馬亂中走來，日子自然過得清苦難耐。外公挑煤炭上成都貼補家用，外婆一雙小腳蹣跚老屋，而排行老大的幺娘，自然就要擔當重任，站上板凳炒菜，挎上背兜拾柴，帶大小弟又帶小妹，日子就在酸楚的縫隙中悄然滑過。幺娘未滿二十歲就嫁給了我爸，而爸在鋼廠下井，兩地分居，一年頂多能回家一次，這就注定了幺娘的日子不怎么滋潤。但幺娘卻異常樂觀，把家禽伺養得活蹦亂跳，把老屋打掃得異常光鮮，把幾娣妹拉扯長大成人。更讓我佩服地是，身為婦女隊長的幺娘，處處走在前面，事事親歷親為，修水庫、建河堤、春播秋收，不用喇叭，扯開嗓門兒直呼其名，讓方園十里人家贊嘆不已。身為黨員的幺娘，作風頑強，身子硬朗，年年去鄉上開會，縣上開會，行走如風，辦事干練。幺娘在三十二歲那年生下我，實屬高齡產婦。當時她背著一大捆碗豆回家，頓感身體不適，火速跑進屋子，燒水，備上剪刀等工具，然后自行接生，母子相安無事。

　　娃如風長，我與土地有了一段距離，也與幺娘有了一段距離，親近樹，親近水，也因此帶來許多麻煩，帶給母親許多擔憂。六歲那年，母親上山干活，我背著母親跑回家喝水，因開不了門，就扒在缸沿上，伸長脖子去銜水，怎奈夠不著，于是努力伸長脖子，水是喝著了，可我卻一頭栽進水缸里，頓感頭腦昏脹，雙腳在空中亂登。這時幺娘回來了，趕緊把我從水缸中撈出，撿了一條性命。十二歲時，我和幺娘擔沼氣池中的糞水淋麥苗，池中浮蓋厚厚地糞渣，剛想清理卻不慎掉進池子，嚇得幺娘哭如山響。幺娘快速伸出扁擔讓我攥住，咬著牙拼命往上拽，且邊拉邊鼓勁，千萬別松手，你松手娘就沒法活了啊!就這樣僵持良久，幺娘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滾，我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我只能緊緊抓住幺娘救命的扁擔，娘兒倆互相望著，相互鼓勵，兒舍不得娘，娘更舍不得兒啊!可正當娘倆都不能堅持時，一位撿柴禾的大嫂路過此地，我才艱難地回到地面，而母親癱坐在地上，終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十六那年，爸退休讓我頂替工作，爸與娘的距離越來越近，可我與娘的距離卻越來越遠。臨別那天，娘拉著我的手說，兒啊，從今往后就靠你自己了，好好工作，別讓娘擔憂啊!進廠后，我幾乎每周都往老家跑，六十華里，只用近四小時便跑到娘面前。娘就說，工作要緊，別老想家里!就為此話，我便忘我工作，日子平淡卻睡覺安穩。每次遇到困難，幺娘的話便回響耳邊，激勵我勇往直前，決不言敗。后來結婚生子，回去的時間漸趨稀少，以至于在幺娘七十大壽時，突見她滿頭銀發，腰也彎了，身材矮小了。以前是仰頭望娘，現在是低頭看娘。我不明白，娘奶我時距離是如此之近，兒成家立業后距離是如此之遠?

　　聽三姐說，幺娘發病的前天，她老人家還笑瞇瞇地說，明天一早乘車到幺兒家去的，沒想早上就起不了床，至到病逝。這多少有些遺憾，不僅僅對幺娘。按老家的習慣，父母是要兒子養老送終的，只有女兒的招個女婿上門也屬正常。可我們六娣妹，其中有兩兄弟。大哥一家去了成都，我又在工廠成家。說距離我最近，但交通最欠方便。春節時，大哥從成都回來走高速路到家了，我們一家還在路上。從內心來說，幺娘是很想同我們一起生活的，不是因為我頂替了爸的工作，關鍵是娘覺得我有幽默感，會心疼人。小時候，我望著娘如數家珍，羨慕娘啥都懂，而如今，娘望著我滔滔不絕，認為兒子啥都明白，讓娘心里舒坦。每次娘遇到糾結的事兒，老人家就會找到我傾訴，這就是老來還小的道理。俗話說，距離產生美，距離能增強活力。經常在一起，難免會產生分岐，需要平和的心態溝通交流，需要寬廣的胸懷包容一切。兒子雖沒有多大出息，但兒子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平凡而不平庸，簡單而不簡捷。

　　說實話，我從兩間一廚搬到三間一廚，其目的就是為了將娘接到廠里長住。當時娘也興致勃勃上樓參觀，老人家一口氣爬上六樓，卻不氣喘吁吁，說明老人家身體康健。沒想此事未成行，娘卻撒手而歸。唉，兵荒馬亂時，娘挺過來了，生活困難時，娘熬過來了，可生活剛好起來，娘卻悄無聲息地走了，一晃就走了整三年!

　　娘在世，娘兒倆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娘走了，娘兒倆的距離是如此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