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總是厭煩呼嚕的噪音,可是今夜,在重癥病房里,父親的鼾聲,聽來卻勝似仙樂,讓我沉醉。
在劈里啪拉的鞭炮聲中,父親那些做八仙桌①的手藝,引來了外祖母的贊許,于是母親就嫁到沈家浜來了。
我剛出生的時候,文革便開始了。在師弟被打死后,父親馬上就逃離鎮上的建筑隊回鄉了。
沒過多久,為了還清祖父在上海治療肝硬化而欠的債,有好長時間,父親趕到千里之外,在南方的山區,一邊放養蜜蜂,一邊在當地做木匠。
難得收到他托人寫的家信,母親總是急急地背著我,去外婆家叫識字的大姨念來,好像總是不外乎平安、想念之類的話,和回家時將帶回多少木材等等。
后來阿姨們的嫁妝里,就添了幾只漆得大紅、貼著囍字的樟木箱②了。一到大年初二,在熱氣騰騰、滿屋肉香的外婆家里,父親成英雄了。
在跳躍的旋律里,父親在家鄉和伙計們搭檔蓋房子,那時我已上小學了,每天晚上母親要燒一大鍋茶水,父親他們總是熱烈地討論到深夜,哪里要開工,哪里要鋪屋頂,如何如何安排等等,好像有造不完的房子似的。
清晨迷迷糊糊之中,常聽到咣啷的開門聲之后,伴隨著母親的叮嚀,父親挑著全套的工具,吱吱嘎嘎地開赴新的工地去了。
時不時地,父親到城里做一些木工活,隔幾個星期回來一次。常常眺望田野,盼著遠處飄渺的人形,經過七拐八彎之后,會慢慢地變成那熟悉的身影,原來是父親挑著擔子:一頭是工具箱,一頭是裝著生活所需的麻袋,一步步地移近。吃罷晚飯,我和妹妹又有很多故事聽了。
記得九歲那年,我從上海住院回來的汽車上,當售票員用懷疑的眼光瞅我時,父親用挑行李的小扁擔,從我身后,按了我的膝彎一下,這樣就免去一張兒童票了。
第一次,我逃學了,碰巧在家做開門箱③的父親,順手抓起一塊木板,就朝我頭上砸了過來,讓我懵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還有一次開學時,我踩著凳子,從碗柜頂上,把家里準備買油的錢,偷偷地拿去交了學費。父親發覺后,我很緊張,而他卻只一聲苦笑:孩子的眼睛太亮了。
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趁著暴雨剛過的間隙,父親身披蓑衣,肩扛提罾,赤腳踏上泥濘的小路,到水流湍急的河叉口網魚。黃昏歸來時,沉甸甸的籮筐,讓我們一家又可以美幾天了。
那時候,盡管村里年終分紅的大會上,最后通報的透支戶當中總有我家,一家四人的口糧一年只有三百多斤,我們卻還有溫飽,還有書讀,雖然那是補了又補、硬邦邦的棉襖,和稀稀的粥將就的溫飽。
…………
鼾聲驟然停止了,看父親還閉著眼睛,你又痛了嗎,父親?就在二個月前,被確診為癌癥晚期的那天,從未住過醫院的父親,利索地鉆進病床,一時臉上的好奇,就像小孩子迷上了新的玩具一樣。吃罷午飯,看見被子上還掉著二顆飯粒,父親也要鄭重地撿起來,吃下去。而今,已咽不下什么東西了。
我的眼里漲滿了潮水,一想到不久的以后,在蠕動的人群里,就算有相似的背影,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張臉了,這張顏色像沙灘上那些曝曬的小石頭的臉。洶涌的波濤正咆嘯而來,要把它沖翻,把它卷走,剎那間了無蹤影。
悠揚的長笛響起來了,響起來了,父親護著那年八歲,摔壞肚子的妹妹去金山(現上海金山區)求治,回來時沒趕上末班車,在黑森森的夜幕下,父親抱著不停呻吟的妹妹,兩只腳邁過田野和村莊,走了二十多公里才到家。第二天一早又到公社辦手續④,再去上海大醫院。初診后,賴在急診室,直到深夜,一位年長的醫生認真檢查后,決定立即動手術搶救。
二個多月后,縫了七針的妹妹,在放學路上又唱又跳了,兩支小辮子,蹦來蕩去。
只是從此以后,父親的手腕,用力起來時常不聽使喚了。
在隆隆的鼓聲里,吃飯時父親跟母親吵架了,父親把碗狠狠地往地上摔,憤然離家,徑自去村里的木材加工廠上班了,剩下母親淌著淚,收拾滿地的碎片。
…………
隨著咔嚓咔嚓漸漸緊湊的節奏,火車啟動了,那時父親把我安頓好,給我的幾個鄰坐敬過香煙后,站在月臺上,送我踏上去遠方求學的路。
…………
在舒緩的樂章里,這幾年父親像一只歸來的候鳥,飛越滄海和桑田之后,棲息在自己的角落,靜觀世事的遷變。除了午飯后去茶館聚友聊天之外,不是在地里勞作,就是在魚塘忙碌,到了晚上還去塘上守夜。
加上傳統的作物,父親在田里也種一些時鮮的蔬菜,經常騎著三輪車,拿到鎮上去賣,來貼補家用。
有時也撿起鎯頭和鋸子,修修門窗,做做小凳子什么的。
偶爾搭便車來城里小住,父親總是急著趕回去,回到那幾畝土地,那一片水塘,和那個時而浸透著蛙音蟬樂,時而漏著寒風冷雨的守夜茅草棚。
父親的鼾聲還是那么抑揚有致,五彩的氣泡在空中漫舞,我又回到童年的搖籃里。也許,天,不會亮了。也許……,也許…;許……,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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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江南傳統的家俱之一,放置在廳堂里,用以接待客人。結構復雜,都用榫頭聯接,整桌不用一顆釘子。
?、诹甏笃?,在浙江平湖鄉村,姑娘們喜歡的嫁妝之一,放在里面的衣服
不會被蟲蛀。
?、燮呤甏缙?,本地比較流行的嫁妝之一。
?、墚敃r執行記帳托收費用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