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子皮硬錚錚,我是舅家的親外甥,舅家門上嗮核桃 ,見我來了就收了。 舅舅說給娃一個 , 妗子說走求過。
舅舅說給娃搟長面 , 妗子說給娃熱剩飯。舅舅說給娃調(diào)些油 , 妗子眼睛睜得咋個猴。
很小還不懂事的時候 ,父親就教會我唱這首兒歌,并要我唱給妗子聽。我每次到外婆家去,就給妗子唱這首歌。稚嫩的童聲,天真無邪的樣子,常常使妗子忍俊不禁,笑逐顏開。
舅舅是哥哥,母親是妹妹。按關(guān)中習俗,母親的嫂子我應(yīng)該叫她舅媽,只有母親的弟媳我才叫妗子。但是外婆家一貧如洗,外祖父用嫁母親的財禮 ,給舅舅娶了妗子。這在關(guān)中地區(qū)是很忌諱的,就因為妹先嫁哥后娶,妗子失去了我把她叫舅媽的資格。
從小妗子就喜歡我,每次到外婆家去,妗子總是把我抱了又抱,親了又親。稍大一些時,她就常給我搟又細又長的面條,這在那個年月,正是八年抗戰(zhàn)的艱苦歲月,已經(jīng)是農(nóng)村里最好的飯了 。我小時候也是調(diào)皮的不得了,瘋玩,吃飯找不著人,編謊,常常把表弟表妹惹哭。卻從沒有看見過妗子為此嗔臉,埋怨,不高興。連批評也是平心靜氣的。說來也怪,凡是妗子批評過的事就再也不犯了。這不是一次半回,一直到我懂事了都是如此。
常聽母親說,我小時候重病過一次,大夫開的藥方里缺一味藥,藥配不齊,全家人都急成一團,妗子自告奮勇,說她在地里見過,硬是跑遍野地,河岸,荒坡,墳堆才挖到了,解了燃眉之急。
外祖父排行為五, 隔壁三爺家有一個小舅叫騾子,大我兩三歲,每次到外婆家,就去和他一起玩,后來騾子舅學會了吃煙,以后妗子再也不讓我和他玩了。當時我不理解很不高興,長大后才懂得孟母三遷為擇鄰的道理。妗子一家都沒有文化,但當我啟蒙后,她讓外祖父買了筆墨紙,每次到外婆家去,她都要督促我寫一篇大仿才讓玩。妗子一片望子成龍之心,真是用心良苦。小學畢業(yè)后,一次到外婆家去。妗子借來四爺家一個當兵的舅舅寄回的平安家信,讓我讀,我讀完后,妗子看我一氣讀完,沒有卡殼夾生,好像我考上狀元似的,高興的了不得,見人就夸我會念信了,妗子愛我之心真是溢于言表
外祖父去世時,為給外祖父執(zhí)魂幡扯孝纖家族內(nèi)意見相左。關(guān)中風俗,為逝者執(zhí)幡 必須是長房長孫。有時會因特殊情況,才在近侄孫中找代替。當時因為表弟尚在襁褓,族人說應(yīng)在近侄中遴選,妗子力排眾議,說要我執(zhí)幡。有人指責我是外甥應(yīng)排除,妗子語驚四座:“外甥怎么了,他就是我兒” 。出殯時,我執(zhí)幡扯纖,走在眾孝子,孝侄,孝孫的最前面。當吹鼓手的哀樂奏起時,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不由人悲從中來,頓時想起外祖父平日的慈祥和愛心,在這即將和他永別之時,親情難舍,便號啕大哭起來。人們議論紛紛,都說:這娃沒有被白疼,一時間好評一片,為妗子撐了臉 。
1963年農(nóng)村搞社教運動時,村里一些人的仇富心理,硬是要把我家的成分從上中農(nóng)變成漏劃地主。當時周邊鄉(xiāng)鎮(zhèn)不時有漏劃地主和漏劃富農(nóng)傳出,形勢千鈞一發(fā)。這些從舊社會起就不勤稼穡的人們,躍躍欲試,志在必得。一時間”黑云壓城城欲摧,山雨欲來風滿樓"。形勢十分危急,母親愁得幾近崩潰,親友避嫌不敢接近。妗子卻白天勞動掙工分,夜晚在那兩側(cè)布滿著亂墳崗,狡兔窟,野狐窩。足有幾里路長的田間小路 上,不知跑了多少個來回,看望母親,安慰母親。這條夜路我走過一回,荒涼得讓人毛骨悚然。我是念書人,接受過無神論的教育 ,尚且如此 。妗子沒有文化,可想而知。如果沒有刻骨銘心的親情,絕不會有這種勇氣。她就是這樣不顧擔驚受怕,常常夜走這條黑路,幫母親渡過了難關(guān)。我家的成分,終究因工作組堅持按政策辦事,維持上中農(nóng)不變,使那些好逸惡勞的人害人之心未能得逞。
1995年母親去世時,妗子不顧年邁體衰,堅持陪喪三天,有她老人家坐鎮(zhèn),讓我才臨事不慌,我雖是初遇喪葬大事,因她在側(cè),處處有了主心骨,使母親順利地入土為安。痛定思痛,妗子一生和母親姑嫂情深,患難與共。她視甥如子,大愛無邊,常令我感激涕零。
妗子生了九個孩子 ,成活了兩男三女。然而,女嫁,媳惡,兒不養(yǎng)。并且常常受到兒媳的虐待,吃飯饑一頓飽一頓,兒子又很怕媳婦不敢管。妗子氣不過,便了罵兒子幾句,媳婦竟然說妗子是指桑罵槐,便大打出手,妗子被打得頭破血流。被逼無奈,妗子只好去法院狀告媳婦虐待老人。當時農(nóng)村此風頗為盛行,法院為了殺一儆百,便在村里召開了現(xiàn)場會,媳婦以虐待罪被調(diào)解警告。但是萬萬沒有料到,妗子的官司雖然打贏了,從此卻失去了親情, 不但換來了媳婦更加肆無忌憚的仇視,從此親家也斷了來往。妗子再也沒有了告狀的力氣。晚年被兒女遺棄,孑然一身 ,一個人艱難度日,頓頓吃飯以開水泡饃為主。她因早年生育過多,晚年月子病盡顯現(xiàn)出來,腿腳猶重,行動不便,拄著兩根樹棍勉強行動。兒女又指望不上,晚景凄涼 ,讓人不忍卒看。
我退休之初,回西安小住。去看望妗子時,只見耄耋之年的老妗子,竟然睡在光板床上,床板上鋪著硬紙板,頓時我的心無比的難受。情急之下,我立即把自己的床墊拉來給她鋪在床上。妗子撫摸著鋪在床上的床墊對我說:“兒呀,我孝順的兒呀”!聽到她這麼說,我心里很不自在,雖然妗子明明是在感動,但我卻分明有著一種“負疚”的感覺,我慚愧地說:妗子,兒不孝,一輩子工作沒有成績,事沒干成,庸碌一生,愧對小時候您對我的期盼,80多歲了還讓您老人家睡在這光板床上,兒對不住您呀。說到這里,鼻子一酸,眼淚不由自主的滾滾落下,和妗子抱頭哭泣。看著妗子行走拄著兩根樹棍,我不由得羞愧滿面,趕緊為她買來兩根拐棍換上。這以后,我隔三差五的去看望她老人家,給她送去妻子精心為她烹制的一些食物,每次去看望。離開時她都戀戀不舍,淚眼婆娑。一次我剛走出大門,就聽見她放聲大哭。我不忍離去,剛準備再回頭去看她。門外閑坐的大嬸們勸我說:別進去了,讓她哭幾聲吧,她心里委屈呀。
2002年11月2日上午10時許,傳來妗子去世的喪訊。我趕到外婆家,望著那命運多舛,坎坷一生。含辛茹苦養(yǎng)兒防老,卻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盼的妗子。她那盡顯滄桑,難掩其沮喪抱憾的遺容,心里百感交集。我錯叫了她一輩子妗子,但我想人即使再窮困潦倒,也應(yīng)該得到她原本應(yīng)該有的名分,于是在這即將永訣的最后時刻,我終于大聲叫了她一聲——舅媽!便長淚滿腮。
作者:石龍,1938年出生于陜西西安西咸新區(qū)灃東新城石家村人,曾任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國土資源廳高級工程師,退休后多次在省、地級文學刊物上發(fā)表過不少文學作品,在《地球》雜志上發(fā)表過《金剛石》、《美哉,滾鐘口》;寧夏日報上發(fā)表過《情義無價》、《緬顏難贖童年過》,先后均獲得過由長慶油田與寧夏日報聯(lián)合舉辦的“人在旅途”征文大賽中榮獲三等獎,部分作品先后在寧夏日報集結(jié)的《歲月雨》一書中收錄。作品《貓謎》曾在銀川日報舉辦的征文大賽中榮獲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