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蚊飽血憶大爸

 　　奶奶三十年沒有見到我父親了，要說的話拿簍筐也裝不完。大爸坐在奶奶身后，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為她揉背。樹被風搖得沙沙著響，大爸趕緊拿了衣服披在奶奶肩上。虛掩的門在風中有一下沒一下嘎吱嘎吱叫喚。門的叫喚聲和大爸給奶奶揉背的舉動相互扣合，在我眼里勾勒出了平日大爸就是這樣陪伴服侍奶奶的情景，像一條擱置在岸邊的木船，不在乎時間流淌，只在乎自己服侍的動作是否能夠換來奶奶內心的敞亮和妥帖。

　　晚上大爸為我們接風洗塵。大爸喊我們先吃不用等他。他把奶奶專用的飯碗拿過來舀了一大勺飯。用勺咚咚咚仔細搗碎后又盛入一些骨頭湯，邊攪拌邊用嘴對著飯碗將熱氣吹跑。我把目光拴在大爸的動作上，漸漸看出了虔誠的輪廓和線條。大爸用嘴唇試了一下飯的溫度合適了，就端上飯碗去了奶奶的房間。幺爸見我們沒動筷子，就對我父親說媽患了嚴重的關節炎不能下床，大哥天天如此喂母親吃飯，我們都習慣了，不用等不用等，我們吃我們的。大爸給我奶奶喂食的舉動讓我麻木的心由寒轉暖。大爸是我奶奶久病床前的孝子都不說了，關鍵是他長年累月始終如一喂我奶奶吃飯，如此平凡甚至卑微的舉動，讓我不禁感嘆。孝子之情可以像驚天動地的事物一樣，用它長出來的記憶根須，深深扎在一個人的腦袋里，而且它還能夠讓爾虞我詐停下來，讓燙得發紅的貪婪妄為冷卻下來。

　　大約一根煙的功夫，大爸回到了飯桌邊，和我父親干了一杯酒。大爸平日不喝酒，這次是見到二弟高興了才喝的。大爸不要我喝酒，說喝酒會迷情亂智。他說給我吼一段川江號子算是祝賀我上了大學。說完這些話他在喉嚨里哼哼了幾下，抖開嗓子就吼起了這樣一段川江號子：喲-嗬-嗬，喲-嗬—嗬，一聲號子我一身汗，一聲號子我一身膽;一根纖繩九丈三，父子代代肩上栓;踏穿巖石無人問，誰知纖夫心里寒。嗨-嗨佐-嗨佐，嗨-嗨佐-嗨佐，掙了一灘又一灘，轉彎就是泥巴灣;灣灣里頭好氣派，吹吹打打鬧翻天;轎兒抬的是新娘，滑竿坐的舅老倌;老子還是單身漢;無兒無女好心酸……

　　高亢激昂的音調和石破天驚的氣勢，隨了號子聲從大爸干筋筋瘦殼殼的身子里面跑出來，情形很像怒放的野花生機勃勃。父親對我說老家就在川東北的嘉陵江畔，你大爸早年為了讓我讀書，主動退了學跑到嘉陵江邊去當纖夫掙錢養老母親還供養你幺爸，真是難為他了呀。往常父親在我眼里那種大拽拽的干部模樣，早被大爸的號子聲沖得蕩然無存，他眼睛泛紅眼角還掛上了淚珠。在大爸吼出來的號子聲中我看見大爸少言寡語默默服侍我奶奶的背后，盡是纖夫吃苦耐勞隱忍負重的精神實質。昏暗的白熾燈光和一間簡陋農舍的瓦檐下，大爸成了一首有血有肉的川江號子，而且這個印象，立刻就在我的腦袋里有了骨感有了重量還有了巨大的海拔高度。

　　晚上我和父親躺在一張床上。大爸在飯桌上唱的川江號子，穿過窗戶外面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犬吠聲，還有圍著蚊帳聒噪的蚊蚋還在我腦海里縈繞。父親也在床上像烙餅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見我沒有睡就和我說大爸的事情：大爸當過拉船的纖夫，也干過盤灘、絞灘等船工活計。大爸拉船的時候，害怕衣服褲子被磨破就只穿一條褲衩光著膀子，任纖繩勒破肌膚咬牙堅持著。大爸當纖夫時拉船天天要唱的川江號子，它的每一句歌詞無不浸透了纖夫們養家糊口頑強生活的孝道精髓。在父親的敘述中，在一人唱眾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之中，我用一顆心會見了川江號子，發現它不僅是大爸的一段人生，更是大爸孝敬奶奶的一個精神象征。

　　到了半夜我突然尿急想到門外去方便。路過奶奶的房間時，聽見奶奶對大爸說兒啦，不要光著膀子坐在床邊，我知道你是怕蚊子鉆進蚊帳來叮我。大爸低聲回答母親說莫得關系，我有點熱，坐這里乘一下涼哈，你睡你的不要管我了。他們的對話是單純的，就如同瓦檐滴水一般晶瑩。只有在晶瑩中，才能折射出情愫的蹤影，才能彰顯出孝道的濃度。聽見他們的話我一下子覺得很難受。被感動而流淚的情形在我身上發生的次數很少，一次是兒時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一次就是現在。

　　一個年輕時當過腳踩卵石手抓沙、為兒為女把船拉的纖夫，如今還在為母親盡孝的老實巴交的農民，大爸的精神形象在我的心目中立刻變得偉大而又崇高起來了。這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大爸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炫耀善舉，就連盡孝也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默不作聲進行。天天被蚊子叮咬，難受的滋味是檢驗一個人意志和承受力的刑具。雖然沒有黃繼光挺身堵槍眼那般氣壯山河可歌可泣，但大爸替母親擋蚊子的舉動，在性質上還是與黃繼光一樣的。曾經的纖夫就是曾經的英雄，至少在我心里面大爸就是我崇敬的一默如雷的英雄。

　　第二天早上大爸煮了荷包蛋叫我們起床吃。看著碗里的荷包蛋我怎么也咽不下去。荷包蛋分明就是大爸孝心的泛化。我把昨晚大爸替奶奶擋蚊子的事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后也哽咽起來了。大爸呵呵一笑說言重了，我就是在母親的房間里乘涼呀，沒有你們說的那么偉大哦。父親對我說大爸的行為就是孝道里的一個典故，叫恣蚊飽血。意思是讓蚊子叮咬自己的血后飛離而去不再叮咬奶奶。父親的解釋，讓我突然覺得大爸確實值得我高看一籌。如果說纖繩是川江號子的五線譜，那么恣蚊飽血就是川江號子的文化內涵在大爸身上最具體的展現。

　　我老家不遠處有彎彎拐拐的嘉陵江，有沿岸綻放的野花，還有清新的空氣祥和的陽光和鳥兒唱歌的聲音。在我的感覺中，它們都是可以洗滌我靈魂的地方。但和大爸的盡孝行為比較，它們卻相去甚遠無法望其項背。三十多年可以讓一個人的容顏變老，但卻不能讓一個人的孝心變老。我坐在飯桌前看一眼大爸為我煮的荷包蛋，聽大爸唱一次川江號子，想一次昨晚大爸為我奶奶恣蚊飽血的場景，便覺得是一次心靈上的返璞歸真，便是一次大爸施與我細致而又仁厚之愛的光澤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