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百年歸天,靈棚設在堂屋。晚飯后,堂前擺了三張桌子,桌上燃著蠟燭,泡著茶水,還有果品、瓜子,兩邊坐著本家德高望重的長輩。然后在司儀的指導下,孝子在靈前作孝道匯報。
二姐的兒子華儒和兒媳華英,頭戴孝布,虔誠地跪在欞前,向長輩們一五一十地訴說對母親生前身后的孝道。幾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不時點頭頷首,以示認可。旁邊還有許多客人、鄰居也時不時地發出嘀咕之聲。我作為二姐的弟弟,娘家人,理所當然與長輩們坐在一起。看著孝子哽咽的神態,聽著切實的匯報,我的腦海一陣翻騰。
三十多年前,我去過二姐家兩次。第一次是我讀初中時,父親逝世后去過二姐家。二姐賣了些本就不多的麥子,買了布給我做衣服和鞋子;回來時,還讓我帶了三升米,說是讓母親和我多吃點細糧。第二次是我讀高中時,因無錢無糧而休學了,后來到了二姐家,二姐盡了最大努力幫我度過了難關,我才因此最終完成了學習。恢復高考后,我考取了師范,從此有了工作,并成了家,生活一天天好了起來。
渠縣的鄉下到平昌鄉下的二姐家,有200公里左右。這200公里似乎隔著千山萬水——我沒再去過二姐家。三年五載,二姐及姐夫還來看望母親和我這個弟弟。二姐比我大整整20歲,最近10多年,由于年事已高,坐車又不便,也無足夠的體力支撐旅途的顛簸。因此,我與二姐就有10多年未見面了。前幾年,二姐生病住院,我也未曾前去看望,只是對著太空禮節性地電話一下。現在想來,即使再熱誠的問候,通過冰冷的鍵子傳過去,也變得索然無味了。
現在來到了二姐家,見二姐已入殮,鐵一般冰冷的棺木隔著。棺木里是一個冰涼而黑暗的世界,棺木外是嘈雜而忙碌的人們。只是二姐那幅照片在慈祥地看著我,我的淚禁不住了,潸然而下……
斗轉星移,物是人非。物,還是三十多年前的老屋,破舊的瓦,全泥巴筑的墻,滿垛的,這在川東北平昌土興山區一帶,是傳統住宅。上大下小的竹背簍,煮飯全天燒柴禾,家具也破舊,扁桶、木柜、風車、石磨,只有一臺17寸的電視機是現代家私。不過,整個房屋整潔而敞亮。尤其是那塊方正的門那樣大的木匾,掛在屋中非常耀眼。匾上有“淑范千秋”四個凹刻的大字,據說是五代以前的太祖婆傳下來的。看到這些,我便想到了寒門出孝子——外侄把這個家也還支撐得有門有戶。人非,姐夫二姐先后辭世了。哀聲不斷,火燭不息,這個古樸村落的夜晚,沉浸在蕭殺的初冬,被搖曳的燭光照著……
當我正出神的時候,司儀叫我道:您是從大地方來的,見多識廣,剛才孝子作了孝道匯報,您有什么看法?我木然地點點頭,說不出什么。我的外侄,二姐的兒子,他們夫婦沒讀多少書,可他們已經做得很好了,我還有什么可說呢?姐有恩于我,我卻有愧于姐——我未曾報答二姐。
那位看起來年歲最高,說話最有分量的老者發話了:剛才孝子孝媳作了如實匯報,我們有目共睹,他倆沒有虛說。老者然后對著我:孝子作孝道匯報,是我們這里的風俗傳統。如果孝子不夠孝道,將會受到長輩的責罰,以致無顏面立足。
旁邊的太婆坐不住了:華儒華英都是滿孝順的。特別是兒媳華英,母親健在時,媽前媽后,有好吃的都是先將就媽。母親癱床半年,給她喂水喂飯,洗便桶便衣,很衛生,打掃也很干凈,沒聽到她說過一句怨言……
太婆還沒說完,老者用手指著靈堂門楣:那上面有一橫批,遮了一個字,你認為孝子做的好,你就把那個字揭出來;你認為孝子做得不好,你就不揭開。
我轉身望著靈堂門楣,這才看見上面有墨跡才干的三個大字:“行天下”。我于是端了條凳子,登了上去,小心翼翼的揭下那張紙,頓時,一個顯眼的“孝”字露了出來。老者舒展了一下眉頭,響亮的喊道:“孝行天下”。
我恍然大悟。在這個古樸的鄉村,淳樸的喪葬文化里,濃縮著醇厚的孝道倫理。代代傳承家家傳承,孝子過“孝道匯報”這一關,在這里,也許比法令條文還管用。
我站在凳子上,看起來比其他人高出許多,可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矮了許多。中華孝文化博大精深,“孝道匯報”是孝文化的組成部分。我讀過不少書,學過不少文化,可怎么就這孝的書讀少了,孝的文化學不到手呢?是呀,我應將趕快補上這一課。此情此景,我無地自容,趕快從凳子上下來,用旁邊的紙筆,寫了四個大字,貼在“孝行天下”的后面——“孝在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