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烏鴉最壞,地上紅兒(我的乳名)最乖。父親給我這么高的評價,不管他處于什么目的,對于年幼且不懂事的我來說,滿肚子如同灌了蜂蜜,興奮了我的整個童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飄到天上。父親如此高的“褒獎”,無形中也把自強的種子播進了我的血統。為長期享有父親心中的“地上紅兒最乖”,從小學到初中到讀師范,再到走上工作崗位,學習上沒有讓父親擔過心,工作上牢記父親的教誨。三十六個春秋過去后的今天,跟一起工作的同學和同事相比,一無所獲,我還是多年前的我,除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外,平頭百姓的身份沒有變。沒能混得一官半職,但在父親心中,我還是原來地上最乖的紅兒。看著我制作的一件件精美的根雕作品,畫的一幅幅漂亮的山水國畫,寫的一篇篇發表在大小報刊上的文學作品,或聽到我忙里偷閑時吹奏出一首首優美旋律,歲月強行掛上父親臉上的皺紋一下子少了許多,舒展了許多,父親臉上綻放出一朵朵菊花般美麗的笑容。
好景不長在,好花不常開。沒想到,我和父親濃烈的父子情會在某一天后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漸漸淡化。這個變化從什么時候開始,在無數次的拷問自己后,總算找到了答案。
省吃儉用,是父親和廣大農民的傳統美德。農村人掙錢難,要把掙來的錢爽快的花出去更難,錢不是他們的命根,但他們時常把錢看得跟命一樣重要,農村人的錢幾乎都要擰出汗后才花出去的,農村人的生活標準不高,這與他們掙的錢不多有關。人在天堂,錢在銀行。在農村這是省吃儉用的老人們最真實的生平寫照。而我的父親不是這樣,在他看來,只有生命的東西才有繁殖能力,錢沒有生命,一塊錢裝十年、一百年還是一塊錢,下不出子來。父親的心里埋著這種理念,如今,父親都已六十有五,可他依然強撐著身體為人民幣“賣命”。父親每天腳不閑手不停的,巴不得把自己變成一臺機器。到建筑工地砌擋墻,為鄉親們修理農機具,編制篾具,只要有賺錢的路子,父親都不會錯過。半年、一年,在或長或短的周期內,父親把“拼”來的血汗錢都給了幾個兒女。我是一個國家干部,出于面子,更多是出于對父親身體的擔心,我多次找父親談心讓他放棄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身外之物,告訴他他的健康就是子女最大的幸福,每一次談話,效果都相當明顯,父親都會爽快的答應下來,可最終我所有的話語,包括父親的承諾“有效期”都是特別的短暫。一袋蛋糕的保質期為七天,可父親的承諾有效期不足七天,我前腳離開家,父親還是原來的父親,依然做著金錢的奴隸,父親的思想里只有兒女,沒有自己,父親把自己當成一臺機器,這臺老邁的機器只要還能創造出一定的價值,就要創造一定的價值,直到銹死而不能動彈。看到和父親一樣年紀或比父親還小的身邊人因病離開人世,我才擔心起父親來。是啊!父親把錢都給了我們,我們都把錢用去買了房子,誰吃了五谷雜糧不生病?萬一父親這臺“機器”哪一天出了毛病,咋辦?這“修理”的費用咋辦?我的良心在譴責我,是該強行讓這臺“機器”進行休養的時刻,無奈我只能使出了殺手锏。
父親被強行弄到城里同我一起生活。城里的水泥房子比起農村的土瓦房來說,要漂亮得多、要昂貴得多。看著能照出人影連蒼蠅都歇不穩的地板磚,父親總覺難以下腳,出門、進門都要換鞋子,一天進進出出多少趟就要換多少回,父親對這種“皇帝的新裝”式的生活方式很不適應,其實更不適應的是我和妻女三人。父親的鞋一脫,一股純正的豆鼓味即刻彌漫整格屋子,不可阻擋的往妻女的鼻孔里鉆,妻子被熏得逃命般往陽臺上躲,女兒則往被窩里鉆。我只得勸父親要勤換鞋,勤洗襪子,同時買了“腳臭一次凈”讓父親泡洗。可一切終歸都是徒勞,什么措施也抵擋不了父親頑固的臭腳。父親的腳依然還是臭,妻女的第一次逃離,父親不明其所以然,父親是從第二次開始明白其間原由的,我也是從父親第二次脫鞋突然間怯紅的臉色知道的。
父親回到了農村。
父親是為了我家里的空氣不被他的臭腳污染才回去的,腳臭的人所穿的鞋也臭,鞋怎么會臭呢?人的腳不都一樣,父親的腳怎么會臭呢?我在思考這一連串的問題,是鞋把腳搞臭,還是腳把鞋搞臭,為什么我的腳不臭?為什么讀中學時我號稱宿舍“第一臭腳”,而現在不臭了呢?反復思考,我得出了答案。父親的腳是被父親的鞋弄臭的,我的腳不臭,是我穿的鞋是名牌鞋,除汗透氣性能好,而父親的鞋最好的也只是鄉街子上訂做的假皮皮鞋,那一刻我的心只能用一個詞語來形容:無地自容。
活到60歲,父親穿過的最好最貴,也是他認為最合腳最好穿的皮鞋是我結婚時大哥買個他的那雙森達。一穿就是五年,換了底,鞋幫也補了多次,父親仍舍不得丟。名牌就是名牌。父親聽說過江蘇這個地方,沒去過江蘇,能享受到江蘇的名牌森達,就算圓夢了。一個周末,我再次回到久違的老家,把所買的“森達”、“百臣”、“霸威”一雙接一雙遞給父親。當聽說那一雙雙精美的皮鞋都是江蘇的名牌是,父親一下子笑得合不攏嘴,仿佛年輕了許多。父親接受了我的鞋子,卻拒絕了回到城里與我一同生活的要求,盡管我磨破了嘴皮,父親依然找種種理由搪塞。我知道父親不想讓自己一雙臭腳“攪亂”我和妻女的生活,可我更不忍因一雙臭腳就剝奪父親享受天倫的權利。迫不得已,還是這下三濫的手段管用。我向父親攤牌,倘若不依我的要求,我只能把城里的房子賣了,一家老小回農村與他共同生活。我坦言,我只要臭腳,不要豪宅。那天父親哭了,我也哭了,我們一家都哭了。
父親回到了我的身邊,現在父親的腳不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