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我們母子四人告別農田,從河南到甘肅,投奔轉業到油田工作的父親。母親是家屬,沒有工作,全家就靠父親幾百元的工資支撐。父親的工作性質讓他長年奔波在工地,照顧不到家里,家中重擔就母親一個人扛著。那段時間,哥在上技校,弟上初中,我上高中,一家三個飯量正大的和尚,上學求知識也要有花銷,家中經濟很拮據。河南人過日子過于節儉,一兩個月不見葷腥是有的。我記得父親不知從哪兒弄來兩條魚,母親掛在門后很久,最終生蛆了才舍得吃,不過這樣的日子,比起在豫東農村老家強幾倍,一家人并不覺得苦。
為補貼家用,母親干過很多事情。
母親給單位家屬區大院掃過院子。天不亮出發,在樓與樓之間,道路與道路之間穿梭,天亮才回。夏天還好,冬天就難熬了。隴東的冬天,零下十幾度,流動的環江河冰封十多厘米厚,可在上面滑冰,堆在樹邊的雪整冬不化,走在上學的路上,我能感到風割到骨頭里,很痛。凌晨時分,氣溫最低,不知道母親怎么堅持的。我沒有跟母親去掃過地,甚至沒見她掃過地,無法體驗她的艱辛。現在,看到打掃衛生的人,聽到掃把接觸地面的聲音,我心中有股無法言說的味道。辦公樓打掃衛生的阿姨,我總是和她打個招呼,我怎能對她們視而不見呢。
母親還在小保溫材料廠上班,是父親單位的勞動服務公司開辦的三產,工作用又苦又累來形容,一點不過。母親和一幫家屬女工把巖棉材料卷成毯狀,這樣便于運輸和工地施工,要天天接觸巖棉,雖然戴口罩帽子,穿工服,把身上包裹嚴實,但巖棉顆粒極細,難以遮擋,夏天熱,更是難受。巖棉包到管道上可避免熱量損失。最近,單位在試驗一種新型保溫材料,我負責此項目,保溫效果好,只是非常扎人,到施工現場一次,全身就癢,衣服要換洗一遍。施工單位說材料中含有巖棉,純粹的巖棉材料已經禁止使用了,現在的保溫材料比以前要進步多了,對人體的影響已經下降多了,接觸后人還如此難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保溫材料,對人體影響更大,想想就讓人心疼,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堅持下來的。據說長期接觸這種材料還能導致皮膚癌和肺癌,保佑母親。
母親還帶我們兄弟三人卸煤。冬天,單位的供暖鍋爐房拉來的煤,滿滿一大車,幾十噸是有了。母親把活接下來,帶著我們兄弟三個一人一只鐵鍬,站在煤車上往下鏟。我不怕干活,不怕出力,當時卻極不情愿,覺得很難堪。活干完,手上磨幾個鮮紅的血泡很正常,倘若磨破,疼得鉆心。疼倒不怕,那時情面很薄,覺得丟人,其實勞動怎能是丟人的行為呢。現在讓我去清理大糞我都能做,勞動怎能有高低貴賤之分呢。現在想,那時只怨母親,怎不知心疼呢,四十多歲的她和我們一起在卸煤啊。
母親還在街道上擺過一段時間的攤子。有位老鄉,轉讓兩把氣槍,母親就到街道上擺氣槍打氣球的攤子,打一槍1毛錢,一個氣球大約1分錢,1發氣槍子彈大約也是1分錢,利潤還是很可觀的。母親一般周末去,人多,我從來沒有去過,不知道攤子擺在什么地方,據說在職工醫院附近,這是哥哥給我說的。不知道母親是如何照應的。大哥比我懂事,他有時去幫忙。我那時剛從農村來到小城,內向的有些病態。我覺得培養孩子,千萬不能太內向,臉面不能太薄,厚一點,否則將很難成事。我的兒子,八歲,極喜歡打氣球,見到就要打幾槍。現今已不是氣槍了,是電子槍,三點一線,瞄準氣球后的紅點,槍響球爆,兒子掌握了三點一線原理,戰績極佳,從中獲得自信,就極愛打。我給他講過他奶奶擺過同樣的攤子,他似乎沒反應,這小子,也需要為人父親,社會上歷練一番才能開悟啊。只希望這個過程越短越好。
母親還給某個單位燒過鍋爐。燒鍋爐我去過,那時我上高中,哥哥上技校,住校,弟弟上初中,年紀小,不讓他去。地點在學校后面的山上,那里人少,荒涼,見不到熟人,適合我這種情面薄的人。我陪母親去,離家有二十多分鐘的自行車程,要爬一大坡。前半夜燒,后半夜停了鍋爐回家。母親應該是和幾個人輪換,隔三差五去一次。鍋爐不大,應該是熱水鍋爐。母子兩個,黑更半夜,守臺鍋爐,不算可憐吧,至少我認為不是,爐火挺旺的,很暖和。我那時對鍋爐不懂,把煤加好,風機鼓起鳳來,爐火燒起來就行了。其實并不是如此,風險極大,鬼使神差,大學學的是熱能工程專業,文雅地說是研究熱能轉化成機械能關系的,直白地說就是燒鍋爐的。燒鍋爐最大的風險是缺水,爐子里沒水,繼續燒火,就有爆炸的危險,想來后怕,當年我們母子是冒著生命危險的。
母親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三產開辦的餐館給人切菜,洗碗,相對輕松。她干這項工作時,正值弟弟高三,最終弟弟高考全校成績第九,未達到預期,沒考入人民大學。我埋怨母親不該此時出去干活,她笑笑不說話。其實不怪母親,怪弟弟談對象,也不怪談對象,現在那個女孩已是他媳婦,很完美的事情,不上名牌大學,得到一個愛人,也是值得的。母親在餐館學了幾道菜,水煮魚做的就不錯,讓人有吃的欲望。
這些工作,不知道母親是一項項干的,還是交叉干的,我記不清楚了,應該有交叉,不知道她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對家的愛是最大的動力吧。斷斷續續,快到50歲了,我和大哥都工作后,母親才在大伙的要求下不去外干活了。現在,母親的職責是專心照顧行動不便的父親,依然在為這個家發散著光和熱。母親種了三十多年的地,干了十多年各種的工作,又照顧十多年父親了,人這一生,時間都去哪里了呢,都浸透在勞動的汗水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