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桿子往上挺喲,嘿咗、嘿咗……
腳板心要踩穩喲,嘿咗、嘿咗……”
空濛夜色中,絕壁危崖間,一聲聲粗獷、雄渾的號子破空而出直抵耳膜,洶涌且執著地拍打著腦海。這種無形而沛然的力量,將一些封存多年日漸遠去的記憶,在一瞬間刷洗得清晰如昨。巉巖上的飛沫湍急,叢林間的險灘漩渦,更以一種時空錯落的形式,讓你在那些輝煌斑斕的光影中,迷失,追溯,感懷……
我看過不少類似的實景歌舞演出。與某些極近豪奢但內容空泛的表演相比,《印象武隆》的場面或許不算最大,技藝不算最炫,但其表現的方式承載的內涵卻讓人眼前一亮,繼而心生感喟。峽谷之中的號子,剛勁堅韌;號子之中的親情,纏綿悱惻,能將二者如此完美地糅合,百煉鋼成繞指柔,這絕對是需要創意思維和責任意識的。
這種認識,源于我與“號子”的多年不解之緣。
少年時代,老屋不遠處就是長江重要支流之一的涪江。發達的長江航運惠及大小支流,涪江沿岸碼頭鱗次。老城臨江的碼頭上,常年船桅如林商賈如云,轆轆如歌螺馬如蟻。江上的帆船,岸上的纖夫,與嘶吼敞亮的號子一道,成為刻于心靈的一幅雋永圖畫。
然而,少年的審美混沌模糊,久居涪江而不知其美。直至某一天,突然發現碼頭、帆船、纖夫、號子盡皆消失時,這才扼腕痛惜悵然嘆息。
歷史,文化,是丈量一個民族精神厚度的標尺。明白這一點后,在此后的工作中我多次調查了解、采訪報道著關于“號子”的一切,并被徐徐展現于眼前的號子文化深深地吸引了——
“吆哦吆哦吆啊哦……哦哦哦啊啦又哇那又哇……幺幺乖乖妹兒啊,哦哦哦,哥哥走了啊……哦哦哦耶矣嘿呀……”油亮的汗珠在鵝卵石上滾動,筋瘦的赤腳在嶙峋巖石間穿梭,一根根纖繩繃直如弦,那一聲聲深情而豪邁的號子回蕩在波峰浪巔,聲傳十里,回旋不息。
據說,涪江纖夫們吼出的號子是有專人進行創作的。戴禮帽,著綢衫,打著洋傘,搖著蒲扇,腳下是一雙泡花草靯,在那些裸露古銅肌膚僅著遮羞短褲的健碩纖夫中,這樣裝束的全脫產坐堂號子工地位尊崇。在他們的腦中筆底,順水揚帆時悠揚甜美的《三轉彎》《邊橈》《打艄號子》,逆水行舟時高亢激越的《咋咋號子》《造纖號子》《數板號子》,非航行勞作時輕松休閑的《龍船號子》《立桅號子》《扯倉號子》流瀉而出,保存至今的依然多達三十余首。
作為川江號子的一脈,涪江號子不僅曲目廣泛,唱腔織體也多種多樣,有的悠揚婉轉令人陶醉其中,有的歡快熱烈讓人喜形于色,有的詼諧風趣使人樂在其中,有的痛楚凄涼令人聞之欲泣,更有在惡水險灘間的拼搏吶喊,聞者恍若身臨其境置身驚濤駭浪之中……屹立船頭,嘶吼著這樣發于胸腔肺腑的勞動號子,望碧波浩蕩覽兩岸風情,那該是何等愜意豪邁之事!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涪江航運最鼎盛時,遂寧航運公司甚至沖破自古水運無女性的千年禁區,挑選近百名婦女組建了川江第一支、也是迄今為止全國唯一的一支女子船工隊——“三八女子船工隊”。1951年,一位名叫王德秀的女子成為了第一個涪江拉纖的女號子領腔。雖然我沒有親耳聆聽到女聲號子是如何踏波逐浪穿云破帛,但這恰恰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飽含女性嗓音特殊魅力的優美唱腔,會是涪江岸邊一道怎樣令人遐想的奇妙風景……
這樣的號子,即使蒙上了時光之塵,它依然會時時縈繞于心。今天,與其說是被《印象武隆》那恢弘場面所震撼,莫如說是悠遠的號子觸發了心靈共鳴而激動。
對于一項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對于一種歷史久遠但日漸沒落的優秀民族藝術來說,武隆做了一件至孝之事!
在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不同的時代催生著不同的文化,同時也改變甚至湮滅著不同時期、不同風格、不同特色的文化。如同我們的祖輩先賢一樣,各種藝術也在時間的面前經歷著生老病死,榮辱沉浮,有輝煌也有沒落。
生于航運,發于心胸的川江號子,在今天就面臨著這樣的窘迫境況:傳統航運的消亡讓號子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環境和土壤;粗獷單調的唱腔敵不過柔美抒情的歌喉;古銅的肌膚暴漲的筋骨擋不住俊男靚女的燦然一笑……無數的理由讓川江上的號子與我們的生活漸行漸遠,慢慢淡出我們的視線。
然而,無論什么樣的理由,無論多少的理由,川江號子都不應該就此消亡。如同我們發掘的商鼎周爵、秦磚漢瓦,它們的實用性早已被陶瓷玻璃、鋼筋水泥所代替,但我們卻小心翼翼視若拱壁。因為,它們是我們民族文化之根,是一個民族曾經創造的燦爛文明的實證,是一個民族精神發展的線索和根脈。可以說,沒有它們,就沒有我們的現代文明,就沒有今天繁榮多姿的璀璨文化。
道理,知之者眾,踐行者少。在絕大多數地區,文物保護的力度遠遠大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力度。充滿功利的目光,看到的是它們逐漸消失的應用價值,而忽略了它們的藝術價值、歷史價值、研究價值——文化軟實力,有時比經濟硬實力更具親和力、更具滲透性,更能彰顯一個地方,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情趣、智慧、審美和文明的程度。
正基于此,我們應該向將這一藝術搬上舞臺,并能用如此完美的形式將其演繹的武隆人表達衷心的感謝和欽佩之情。在川江號子風光不再的今天,他們以一種高度負責的態度在保護、傳承著一門瀕臨消亡的優秀民族藝術。
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不僅在困境中堅守傳承,更在困境中創新思維搭建舞臺,讓川江號子響徹巴渝大地,驚艷展現于世人眼前!在呈現川江號子獨特藝術魅力的同時,武隆人也展現著自身的精神面貌、藝術水平和高潔品味。
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其精神實質就是要復興中華民族的優秀性、中華文明的先進性,要實現整個民族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要達到這一目標,首先就要知道我們從哪里來,要理清我們曾經的文化根脈,并通過這根脈去衍生、發展、變化出我們更先進的現代文化和文明。丟棄過去,就忘了本沒了根,就是對本民族文化的一種背叛。所以,我們有責任去呼吁去拯救,好好呵護我們的精神之根,別讓我們的子孫將來無根可尋!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保護、整理、挖掘,并創新注入生命力,完美展現著川江號子的武隆人,為傳承先人創造的藝術、為弘揚優秀的民族文化,做了一件至孝之事!“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蓄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詩經》)
個人簡介:楊俊,1970年生于四川省遂寧市。現任遂寧日報報業集團《大周末》主編,四川省作協會員,四川散文學會會員,遂寧市作協副秘書長。
先后在全國各大報刊發表散文、雜文、小說、文藝評論800余篇,曾獲得遂寧市第三屆“五個一工程獎”、 遂寧市“十佳新聞工作者”、遂寧市“首屆船山文藝獎”,多次獲得市委、市政府表彰的“先進個人”,獲得過全國、省市各級散文、小說一、二、三等獎70余次,及全國、省市各級新聞一、二、三獎100余次。著有散文集《塵煙一縷》,新聞通訊作品集《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