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小小的船立在江頭許多年,日復一日地存在著,被經年磨蝕的不僅僅是歲月,還有它苦與痛,摻和著血和淚的過去。漸漸在歷史的掩埋下,被人們遺忘在那片河灘。盡管船身破碎的骨架現出幾道裂痕,仍被我一路沖破重重阻礙留存下來。以此象征著我和父親共有的回憶。
踏著號子聲,父親在潮聲里回來。我在渡頭等他。晚霞映襯著他寬闊厚實的肩膀,滲出枯干的血跡,又多了幾道堅實的勒痕。下一次走,將又是一段長途的跋涉。他滿載一船驚心動魄的故事,和沿途天塹險途的風景同我分享,構筑了我夢幻的童年。當他同行的人散去,滿天星輝照耀下,他教我唱起只屬于他們的號子,他給我講武隆的傳奇文化。燦爛的笑聲傳遍四野,羨煞許多人。我徜徉著流離飛舞的星光,和他深沉的愛。
他說他一生將注定是纖夫,他說他的一輩子獻給了天險的曲江大河,他說他滿腔的熱血終將灑在這一片巴蜀大地之上,但他熱愛他的船,熱愛這鏗鏘有力的號子聲,熱愛這片廣袤土地上的一切。
花落花開年復年,巴蜀大地的風來了又走。風吹白了他的發,吹干了他的淚,將我從幼嫩的孩童吹成了少年。我等了他十余年,每一次我都能看著他笑著歸來。
終于有一年,我再也沒有等到他。
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一度無法從悲戚中自拔,我痛恨生前未能承歡膝下。面對浩瀚的江河,我想起了他生前熱愛的這片土地。于是,我將他的骨灰揚起,揮灑在他心中最神圣的地方。這是我追悔莫及,彌補不能夠侍奉左右的孝意。
我用余生守護起能夠見證他一生的最后一艘船。不顧所有人的反對,無視所有嘲諷的目光。這一只船,是溝通我和父親的唯一橋梁,似一座豐碑,一任時光鞭打,屹立江中,永世不朽。
歲月倏忽,彈指而過。人們漸漸忘記那艘船的由來。然而被忘卻的不僅僅是船身背后千千萬萬個纖夫殊途同歸的命運,更有記憶深處尚未被真正喚起的川江文化。
后來,我時常揚起帆,四處游走,就像帶父親看看武隆的變化,給父親講講新近的故事,告訴父親這世上仿佛再也沒有纖夫了。也許,他能看見,能聽見。
最好的孝,不是逝去的追悔,是生時的相伴。還將憐舊意,惜取眼前人。
個人簡介:林榕,筆名古越,喜古風,好詩詞,多有涉獵。近年翻閱現當代、外國文學,回歸心靈救贖,亦筆耕不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