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母親笑如花

　　笑，是人心境與生活的晴雨表，不同的環境和人生際遇，讓笑有了不同的色彩和韻味。我在母親身上，看到那種有兒女孝心滋潤的笑，是最最可人、最最溫暖而且幸福的笑。

　　母親六十歲的時候，我們按壽儀給她做壽，這是我印象中她第一次標準的過生日。以往逢生日，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家人總未能全部到齊，母親總有些遺憾，也就過得潦草。隨著作為父母感受的逐步增加，那年我們姊妹議定，要讓所有母親最親近的人都來參加，讓母親好好過個生日。

　　那天，母親特別高興，忙前忙后，張羅飯菜，生怕什么好吃的遺漏了。她患類風濕、腰椎間盤突出等多年，行動不便。我們都叫她閑著，可她不肯。三代同堂、子女康安、闔家幸福的喜悅暫時沖淡了疼痛，她依然不停的忙活。吃飯時居然還喝了酒，蒼老的臉頰一抹飛紅襯出的笑，洋溢著滿足，嫵媚而絢爛。

　　晚上，我們坐著拉家常，說往事，其樂融融。看著母親那么開心，我心里酸酸的。年輕時，母親生養了我們姊妹5個。父親是鄉干部，在家時候很少。母親的主業是到隊里苦工分，以期年底多有點酬勞。副業自然是家庭重擔和照顧我們。包產到戶后，家里耕田種地的擔子落到母親肩上。孩子多，農活多，牛要喂，雞狗豬每張嘴要吃，柴草糞煤大物小事啥都少不了她那雙手，生活的重壓讓她必須把時間和精力放在如何維持生計上。在那段歲月，難得見操勞的母親一笑——她忙不得笑，也沒心情笑。她就像書本里那吼著川江號子的船工，用羸弱的身軀，清瘦的肩膀，倔強的拉著生活這艘大船，與困難較勁，和苦難抗爭，繃緊希望和信念的繩子，一步步在歲月的河岸艱難跋涉。即使偶遇開心笑笑，其間總隱藏著一絲憂郁，一絲苦澀、無奈抑或是艱辛，承載和濃縮了太多的生活意味而缺少一種女性笑容的美麗。

　　今天，那一切遠離母親了。可她的子女們背負著各自的殼，生活像上緊的發條，奔忙的腳步總難停下。對母親的心意總是想得多，做的少，感覺母親還年輕，很多事可以慢慢做，以致這樣簡單的歡樂，母親得到的都很少。她數十載的辛苦和付出，熬得全身是病，盼的這么點溫馨，可這于她更像是某種奢侈。做子女的，不能讓母親開心笑，也是一種不孝：我們種種籍以生存的借口剝奪了母親的快樂!我暗下決心：要讓母親多笑笑。

　　我立即行動：給母親洗腳。當我說出來，母親連連擺手，說不行，臉上的笑容伴隨著一絲羞怯。我笑說：小時候你給我洗了多少腳，我都沒說不可以?，F在才給你洗第一次，怎么就不可以呢?我打來水，給母親脫了襪子。

　　從來沒有如此近的審視和感受過母親的腳，當我捧起母親的腳，那種觸目驚心讓我眼睛濕潤：那是一雙什么樣的腳呀!整個腳板底裂紋縱橫，沒有一小塊光滑的地方。一個個腳趾頭，因長期受力受壓，奔波勞碌，全都彎曲變型。趾甲不再規整，或突?；蛲拱?，一個都不正常。松弛的皮膚，裹著干瘦的小腿，青筋暴露，膝蓋以下的關節因類風濕的侵襲明顯腫脹;還沒腫脹的部分，又瘦骨嶙峋，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裹在上面，沒有一絲彈性和潤澤……

　　“隨便洗洗就行了”，母親的話似乎是對我莫大的諷刺!猶如一根針刺進身體。我心里突然很疼、很痛?？刹幌胱屇赣H看到我流淚，強忍著將淚禁錮在眼眶里。我不敢抬頭，只是將母親的腳擦了香皂，仔細地搓了又搓，洗了又洗?？酶蓛艉?，又給母親修剪了趾甲，按摩了一些穴位……做完這一切，先前胸口萌動的罪疚感稍有平息。

　　“老了還讓我兒子洗腳”，母親說，“享福呢”。話里流露的自豪和欣慰，絲毫掩飾不住內心的歡喜，臉上的笑也益發舒展。我忽地意識到，母親留給我的這份溫馨其實已經很有限。無情歲月和未來親人之間不可避免的生死離別，讓我黯然神傷。好在如今還能繼續享受這份彌為珍貴的人間真情，這份幸運如不把握便是罪過。既然無法留住歲月，就只能在還擁有親情的時候好好珍視!

　　母親那天的笑在我心里定格成一道不褪色的風景。促使我?；丶铱纯?，或買藥、看病，或促膝聊天，盡量找時間陪她，而每次，母親都開心的笑。多年以后，我與母親此生最絢爛的笑邂逅了。

　　在母親七十歲時，我破天荒有了帶薪年假，便帶父母自駕游。知道母親信佛，第一站我們就去了雞足山。下山的時候，母親的腳很不便。我讓她坐“滑竿”，她說人家費力，也不好坐?？晌也蝗绦目此叩媚敲促M勁，就讓老婆勸她騎馬下山?？伤f貴，不肯騎。兒子好奇的問“奶奶騎過馬沒有?”母親說沒有。我暗中慫恿兒子，讓他去跟奶奶說，他沒騎過馬，想和奶奶一起騎。

　　孫子撒嬌，母親有點心軟了。我開玩笑說，老媽年輕時候條件不好，做新媳婦都沒有馬騎，今天正好，把沒騎的馬補回來。母親還是說她能走，不用騎。我不容分說就把錢付了，給大家使了個眼色。兒子說，都傍晚了，不等走下山，天就黑了，我們電筒都沒有。奶奶還是騎馬吧。父親笑呵呵的乘熱打鐵，對母親說，年輕時候沒給你騎馬，現在補上，要不，你騎馬的錢我來出……幾番撮合，母親終于上了馬。

　　山高路陡，林木茂密，略帶潮濕的土路，又是下坡。馬背上的母親，緊緊抓住韁繩，身體僵硬，不敢有絲毫的動作，眼睛死死盯住馬要走的路，生怕馬兒哪腳踩偏了。一會說害怕，一會說馬乖，一會說沒牛車顛簸……但我感覺到了她對這一份略帶刺激的新鮮感很開心。十多分鐘的適應后，我們都放松了。兒子問：奶奶，好玩嗎?母親說，好玩，怕是你覺得最好玩呢，又讓你爸爸花了一百多塊錢。我說，錢呀，苦來不花，要了干嘛?老媽你這么大年紀才體驗新媳婦騎馬的感覺，也算解放思想啦。這錢花的值。母親笑著說我“就你會整事”……說笑間，所有的煩惱和不快頃刻遠遁，幽靜的山林間只有我們的歡聲笑語在流淌。我看見母親的臉上展現出一種很有韻味的笑容：開心、透明，絢爛而年輕，夾雜著陽光、幸福和滿足……

　　這笑容是三代人情感的凝結和寫照。雖然來得晚了些，但是比起很多到這個年紀或者更大年紀都還沒有如此笑過的那些母親，又是多么難得。我想，母親到這個年齡，我們每一次聊天、每一個音容笑貌和生活場景，都將是留給明天的溫暖記憶。雖然不免些許傷感，但定會少些遺憾。對于母親，天下所有像母親一樣的老人，這樣的笑多一點該多好啊!

　　今天的老人就是明天的我們。恩從點滴聚，人間有愛歲不老。報恩從茲始，倫常孝道躬行之。愿古稀的天下父母，都綻放如花的笑容，那該是人間何等溫暖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