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文學作品在談到武隆時,總有一個繞不開的話題,那就是孝道。令我驚訝的是,最早記載川江孝道文化的,竟然是在日本人的書中。
《巴蜀》、《中部支那經濟調查》,這兩本上世紀初由日本編撰出版的中國考察記錄,日前在西南師大和重慶圖書館被發現。但它之所以能夠觸動神經,不僅是日本對中國侵略的預謀,還有對川江木船和纖夫文化的記載:
……船舶種類:貫牛舵。搭載定量:二十萬斤。船舶所屬地:合州。載貨種類:鹽。船夫:六人。纖夫:二十八人。拉纖者多有父子兄弟,相互扶持以命相搏,用度多以養家糊口,敬奉老人……
我很奇怪,拉纖明明是體力活,為什么要以命相搏?又是什么樣的精神,能讓纖夫在連性命都不能保證的工作中,還能把家中老人放在首位?
在圖書館泡了多日,這才知道纖夫不僅在岸上行走,還要下到水里拉纖,即使是大雪飄零寒風刺骨;而更多時候,他們則是行走在絕壁山崖間,下面就是淘淘的江水……
果然是以命相搏的職業。
有文章這樣寫道:“纖夫不但要拉船,還要抬船和堵漏……一旦希望破滅,眨眼之間,船就直沖沖的栽進漩渦里,幾塊零散木板或船上人的尸首,也許要到十幾里外才能撈到。所以煤炭娃是埋了沒死,船拐子(纖夫)是死了沒埋。”
更讓我感動的是后面這句話——“但若有人竟僥幸從水下鉆出,或竟抓住一塊船板,一支艄什么的,上岸后想到的不會是自己眼下的盤纏,而是把這點東西賣了,買些紙錢燒化給罹難的兄弟們,倘有余錢,便回家供養父母……
我放下書,連行李都來不及收拾便買了到武隆的車票。我無法想象,那些崇高到只能在《二十四孝》中找到的令人流淚的故事竟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文化在一種職業或地域被傳承了下來。
我要親自觸摸那樸實而真摯的孝道。
“操此業者,生活規律與常人大異,一般人只能從那裂石驚天的號子,從那常人難以涉足的纖夫崖道,從那些古怪崖石被纖繩切割的深口中,才能領略一二。”
但是,書本上的文字只能讓你發些感慨。當我真正站在絕壁前,撫摸著千百年來被纖繩磨穿的巖石時,只覺一股悲愴涌上心頭,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竟面對濤濤江水嚎啕大哭起來。
這樣的路,我是連走也不敢走的,何況還要拉著沉重的纖繩。
而他們把汗珠摔到地上,他們走在命懸一線絕壁上的目的,卻僅僅是為了讓父母碗中多添一勺白米飯。
已經沒有了纖夫……
除了濤濤江水和巖石上深深的印記。我只能憑空想象那驚天動地的號子,想象那些頂天立地憑借一己之力就征服了大江的漢子,卻在家中拖著疲憊的身子低眉順目地為老娘拾柴添飯的情景。
他們大多并不識字,但在這樣滲入血脈的孝道中,他們還用得著去學習什么烏鴉反哺,羔羊跪乳的教義嗎?
纖夫聳聳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因為這在他們看來根本不算什么,在纖夫眼里,生活本該就是如此。
他們堂堂正正的行走在天地之間,并在一聲聲號子中表達著對生活的不屈。
“喲——嗬——嗬,喲——嗬—嗬,一聲號子我一身汗,一聲號子我一身膽;一根纖繩九丈三,父子代代肩上栓;踏穿巖石無人問,誰知纖夫心里寒。”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句川江號子。最質樸的語言喊出的是最博大的胸懷,長長的纖繩拉起的竟然還有為人子女的責任——今天我和父親一起拉纖,有一天您老了,拉不動了,那么沒關系,我就和兒子拉纖來養活您,血脈中的孝道,就這樣在這根“父子代代肩上拴”的纖繩上傳承著。
《印象武隆》的大幕徐徐拉開。我終于看到了真正的武隆,看到了真正的川江文化,看到了深入到武隆人血脈的孝道。
舞臺上,不,那其實是生活中,一位老纖夫和一個婆婆用方言聊著家長里短。小女要出嫁了,小竹樓的窗戶露出一排女孩的芊芊玉足。雖看不見她們的臉,但能感受到出嫁前既喜悅又恐懼的心情。“我的父啊我的母,出嫁才知父母的苦。”那一曲感恩、憂傷的《哭嫁歌》只唱的人唏噓欲哭。而當女兒深深拜倒在一條紅菱邊時。傳來了慈母這樣的囑咐:“女兒啊!李家屋的女人沒得哪個是吃白飯的哦!各人當家了,弄不好莫回來找我哦!”這最后的拜別與囑咐,竟是讓女兒記得子女的責任與擔當,記得敬老與孝順。
我不想再說什么了,每個游人在武隆得到的東西都足以受益終生。如果更多的人可以走進武隆,那么受益的將是整個國家和民族。因為長長的纖繩系住的不僅僅是川江的孝道文化,更是中國正在積極尋找并要放大的正能量。
我揮手,卻說不出再見,僅僅幾日之間,川江文化和武隆山水便已化成縷縷情愫滲透到我的心田。我甚至為自己到過武隆而驕傲,因為武隆的美連同她亙古不變的清純都將會成為我生命中揮之不去的羈絆。即使距離她千山萬水,即使是躺下了,睡著了,她的流水紅顏也會悄悄地在我的夢里花開,溫潤并且提醒著我,謹記一個為人子女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