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母親

 　　年幼的我，在村中央走過，經過那座神秘的小黑屋前，總會看到一個老女人，兀自呆坐低矮門前。她默默無語時，是那么孤單、憂愁!她一身黑衣，發如雪染，皺紋滿臉，表情凝結，鮮見一展笑容。

　　她的草屋頂房子那么矮小，蜷縮在那塊寬廣宅基地的東邊一隅。門前空出一大片地，不長草，也不種樹，平坦而凈白，雨水沖刷出來的小礫石歷歷躺在其上。這里，足可以成為一片村中央廣場。若是晴朗月夜，清輝滿地之時，村小孩可以來玩耍，把此間當作夜晚游樂場，玩捉迷藏游戲。但是，沒有小孩敢來。

　　我經過她門前時，常看到她在罵，有時候罵人，有時候罵天罵地，有時候罵雞罵狗。她的罵聲令人生畏。我每次經過，懷著忐忑心情，稍稍駐足，遠遠地觀望她，我不敢走近前去。于我而言，她顯得特別，她的家境與其他村人的不甚相同。

　　她的親人都去了哪里?她怎成了一個孤獨的老女人?她的年齡跟我奶奶相仿，可我奶奶兒孫成行，而她卻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她的丈夫早已故去。她有唯一的兒子，她獨自一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長大。但近些年，她的兒子卻不知所蹤。長大以后，兒子就不見了。她脾氣不好，兒子在家時，她也常常罵他出氣，但他很少還口，總是低頭默默無語任由她罵。村人都說，是她把兒子罵走的，他受夠了她，將她遺棄，遠走高飛，她多年的養育之功付之東流!

　　她兒子是我叔叔的好朋友。他們形影不離，一起上學放學玩耍，一起放牛割草抓魚摸蝦。他日漸長大，高大威猛，頂天立地，個頭都可以把他家的草屋棚頂個窟窿了。那小黑屋實在是太局促了，容不下他的房間，放不下他的一張床。他在那里簡直是連立錐之地都沒有。當他夏日長抱饑時，我叔叔就讓他來家里吃飯;當他寒夜無被眠時，我叔叔就把一角被子分給他，讓他跟自己同宿。在那時，家貧的孩子家里沒有足夠的房間、床和被褥，就只好去同村家境較為寬裕的同齡人家里借宿，跟同齡人擠在一個被窩里取暖，這是很常見的事。

　　叔叔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就進入縣城工作了。作為叔叔的好朋友，他此時也淡出我奶奶的家門了。很快就迎來了改革開放，他也離開村子，說是去廣州打工了。此后，他音訊全無，他的老母親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是領養來的，所以，村人都認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于是常常來到我奶奶家，想遇見我叔叔回家，但叔叔也很少回來。偶爾被她碰見回家來的叔叔，她就迫不及待地向叔叔打聽她兒子的下落。但叔叔也不知道她兒子的下落。

　　這樣過去了好幾年，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某一年，他突然回來了。他已經成了大款，在廣州混出頭了，有了自己的工廠，并娶妻生子了。他回到村中，凡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他都發錢發禮物。

　　臨別前，他來我奶奶家拜訪。我叔叔從縣城趕回來跟他相見，多年不見的兒時好友又見面了，不勝唏噓，他們有說不盡的話，但一下子又無法說完。我們家一大家子人陪他坐在門外的空地上聊天。

　　我爺爺對他說：“村里人都說，你娘脾氣太不好了，是她把你罵跑的，大家估計你不會回來了。”

　　他回答說：“我娘常罵我，這是事實，而且罵得很難聽。但我怎么會不回來呢，是個人都得回來啊!她畢竟養育我一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我叔叔說：“我總見你娘罵你，卻很少見你回罵她一句。”

　　他嘆了一口氣說：“唉，我畢竟不是她親生的。我跟她之間沒有固定不變的血緣關系，維系我們的只是對彼此的恩情。如果我回罵她了，我們之間的恩情就蕩然無存了!所以我不能罵她，只能忍她。你們只看到她罵我，卻不見她對我好。我都上小學了，當我感冒發燒時，她還用背帶把我背在她身上，她那么矮小瘦弱，我的腳垂下來，都快拖到地上了。”

　　我爸爸說：“你能夠說出這樣的話，足見你是一名孝子。百善孝為先，就因為你有這樣一顆孝心，所以你的事業還會更加發達的。”

　　他說：“我不敢當啊，我只是想盡一份為人之子的責任而已。這次回來我要把我娘帶到廣州去，讓她在我身邊頤養天年!這些年委屈了她!”

　　他帶走了老母親。村人知道他在廣州發了達之后，也都紛紛到廣州投靠他，他也樂意幫忙。村人在廣州帶回了消息說，他的老母親在廣州過上了大城市的安逸生活，養得白白胖胖了。村人都為她感到慶幸，就因為撿了這么一個兒子來養，老來就有了依靠，就可以擺脫了農村的貧寒生活，過上人人羨慕的都市生活。

　　可是他帶走母親后不久，又突然返回家鄉。他在親故面前痛哭不已，流淚述說：“我把我娘弄丟了。我是一個不孝子啊!在一天獨自出門之后，我娘就不認得路回來了。我娘是一個不識字的鄉村老太婆啊!我為什么沒想到她會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里走失呢?我光想著孝敬母親，卻不料害了母親!”

　　他把母親丟在廣州這樣一個遠離家鄉無親無故的大城市里。在鄉親父老面前，他感到無地自容，也無心在家鄉多呆一些時日。這次回來，只是想在養父的墳前懺悔、哭訴。拜祭完養父，他又匆匆返回廣州了!

　　他常跑派出所，希望派出所能夠早日幫他找回母親。但是左等右等，也等不來派出所的消息。他怕母親落得餓死街頭無人收尸的下場，就天天留意關于無名尸體的新聞，但也沒有母親的消息。母親就像在這人間蒸發了似的。這，是不是樂極生悲?

　　一年時間就在他的尋尋覓覓當中悄悄地溜走了。在與母親失散的日子里，他天天都在自責中煎熬。一天，他上街回來，在一個街頭的轉角處，忽然見到前面走著一個矮小的老太婆，顫巍巍的，手里還提著一袋廢報紙、舊塑料瓶之類的東西。從背影看，極像自己的母親，他連忙上前兩步，發現那老太婆的確是自己的母親，他迫不及待地對著她的背影，大喊了一聲“娘”，那老太婆遲緩地回過頭來，只見她臉龐黧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她看著他，遲疑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認出了自己的兒子，眼淚奪眶而出。她撲向兒子，雙手緊緊抓住兒子的手，母子二人相對而泣。

　　他終于找回了母親。原來，自從她不懂得回家之后，她就以撿廢品為生，然后露宿在一個偏僻的街角處。她露宿的地方，離他兒子的家并不遠，只是隔了幾條街而已，就是這么近的距離，他們卻咫尺天涯，彼此不知下落，無法見面。

　　他與母親兩離兩聚，中間的經歷曲折離奇，他的一生也頗具傳奇色彩。他開始意識到，也許母親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此后，他與母親還會有一次長長的分離，那將是永別。所以，他就更加珍惜與母親在此生未盡的緣分了。他發誓，在母親的余生里，要好好孝敬母親，再也不讓她受苦了。

　　作者簡介：容紫云，女，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廣東省湛江市，1996年畢業于湛江師范學院，主修漢語言文學教育專業。擅長散文和小說創作，就讀大學期間已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已由敦煌出版社出版了散文集《陌上繁花》。現居湛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