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武隆的新街與舊巷,走近武隆的山和水,聆聽過武隆的曲和歌,我深切地感到,她們似骨肉相連,不可割裂,似水乳相融,互依共生,世代涵養、支撐著武隆,孕育出雄渾震宇的纖夫精神和淳樸質厚的孝道文化。這是武隆的靈魂和血肉。
深夜獨坐于旅館窗前沉思,剝除紛繁雜亂、層層包裹的外衣,幾個代表物質或精神狀態的關鍵詞在印象中凸顯出來。
武隆,這個渝東南的深閨小縣,在我的印象中是什么?
是大山,萬頃綠茵、雄峻秀奇的仙女山、白馬山。
是大江,奔騰咆哮、千里一碧的烏江。
是一聲聲撼天動地的吶喊,叫川江號子。
是一句句凄婉揉心的詠嘆,叫哭嫁歌。
土家山寨的姑娘要出嫁了。月亮從峽江的底谷一溜煙跑到山頂,姑娘的哭唱跟著月光一路升起來,“月兒彎彎照華堂,女兒開言叫爹娘。父母養兒空指望,如似南柯夢一場。一尺五寸把兒養,移干就濕苦非常。勞心費力成虛恍,枉自爹娘苦一場……”
“我的父啊我的母,離別方知父母的苦。我的父啊我的母,請為我照亮回家的路……”
哭嫁歌聲飄出吊腳樓,爬上門前的幽幽竹林,邁過溝溝坎坎,直到喚醒沉睡的黑夜,染紅姑娘的雙眼,才悄然落下。幽咽的歌哭聲斷斷續續飄了一夜,寨子周圍的山、谷、樹、草、蟲一起聆聽了一夜,風來唱,水來和。在這一刻,我明白了,哭嫁歌并非人所獨享。
迎親的嗩吶嘹亮高亢,哭嫁的歌聲柔軟凄婉,聞之不禁潸然淚涌。女兒的淚是匯成母親心海的溪流,女兒的淚是碧荷上滑落的晨露,睹之不禁黯然神傷。女兒一步三回頭,嗩吶聲漸行漸遠。離家的路口,一縷縷白發久久飄蕩,一個彎成犁鏵的背影久久佇立,一張皺成溝壑的臉久久凝視,一切的疼惜與祈愿全都融進這凄冷的晨風中。
哭嫁,土家兒女婚俗變遷的活化石。哭嫁歌,一部反映土家族婚姻史的抒情長詩,以哭伴唱,曲婉詞哀,凄厲揪心,催人淚下,被譽為“中國式的詠嘆調”。如一棵飽經滄桑的古樹,根系牢牢盤結在親情的土地,雖表皮皸裂,卻枝葉靚麗。它同川江號子一樣,穿越巴渝千古歷史,在川江流域的高山與峽谷間蕩氣回腸,哭唱出一闋闋孝道的詠嘆之詞。
哭嫁習俗雖歷史悠久,但缺乏詳細全面的文獻記載,后代學者僅能從散落于部分典籍中的只言片語略窺點滴,尋其蹤跡。然而,哭嫁這種婚俗曾經廣泛地活躍在中國這片神奇而古老的國度,漢、土家、藏、彝、壯、哈薩克、閩西客家等民族都曾有此傳統習俗,尤以聚居在湘鄂渝黔的土家族哭嫁風韻獨具,內容最豐富,程式最復雜,藝術感染力最強。也許是這里的崇山疊嶺和險峽急流形成的天然屏障,阻止了古代外來文化的沖擊,使之能偏安一隅,按照本民族歷史的節拍緩緩前行,哭嫁習俗才得以保存其獨特風貌沉積下來,沒有融化在千孔一面的文化性格里。
部分史學家認為土家族哭嫁起源于古代“搶婚”的野蠻習俗,與“初夜權”、“接骨種”、“坐床”等陋習相關,是對封建不平等婚姻的控訴,這些觀點都不無道理。但從人性和社會發展的角度看,哭嫁歌閃耀著至真至純的人性光輝,已超越了一切原始蠻荒及封建禮教的意義。雖有哭訴媒人巧簧滑舌、亂點鴛鴦的段子,略顯俏皮戲謔,但感傷骨肉分離、憶念父母養育恩情才是貫穿始終的抒情基調,句句都是真情流露,特別是“哭爹娘”、“哭兄嫂”等環節,堪稱聲聲皆是孝慈仁心的躍然呈現。
哭嫁所承載的親情之道、孝慈之道,不同于經院式的說教,如同嚼蠟,令人索然無味,更迥異于封建家長式的訓誡,厲聲嚴詞,讓人噤若寒蟬,最終把人的思想和行為蜷曲成木訥的根雕。哭嫁歌,表面上是離情別緒的鬧騰,如泣如訴,其實內蘊濃郁的孝親之情。父母的殷殷囑咐,女兒的綿綿幽咽,宛如一缸窖藏的老酒,雪藏于高山深谷幾千年,濃香四溢,甘醇爽口,默默地潤澤著淳淳民風。
在烏江畔,在武隆寂靜的夜里,沐浴著峽風,思維火花被點燃。我在冥思,為何哭嫁的歌聲只鐘情于高山與峽谷、急流與險灘?就如蒙古的長調,只垂青一馬平川的草原和無限空曠的藍天。泥土氣息濃郁的哭嫁歌并不悠遠,甚至有些粗糙,為何能輕而易舉地鉆進我心靈的深處?或許,能夠讓人內心有所震顫的聲音往往并不華麗,而是質樸的、純厚的、誠摯的。
古往今來,無數川江兒女用死亡與離別,用血淚與痛楚,迎擊過太多急流,跋涉過太多險灘。他們用匍匐這樣謙恭的姿勢,與大地平行,用生命體悟出敬畏的內涵。他們深知什么叫望眼欲穿,什么叫牽腸掛肚。他們深知生存何其不易、養育何其艱辛,所以更懂得孝親敬親之真諦。這里的山很高,與天空握手的高度,這里的峽谷很深,與地心共振的頻率。哭嫁的歌聲可以順著高山爬上云朵,可以順著峽谷淌過大地的心靈。歌聲遠播,帶去的是川江兒女赤誠的敬畏與孝道之心,讓天地知曉,讓人知曉。川江兒女的孝敬之道因此蒙上了悲壯、凄婉的色彩,但又不失浪漫的情調。
有些記憶像鑿刻在石崖的佛,誘人仰望且不易抹掉,可回憶永遠回不去,不留念,不追憶,但定要知道我們來自何方?到何處去?只企望川江兒女的孝道之源能像川江的水,萬古奔流,永不停息。
觸摸武隆的歷史人文脈絡,《印象·武隆》當是最快捷的途徑,在霓虹歌舞背后,我品到“消失”兩個字。近百年,中國許多鄉土傳統文化被當作封建遺毒從生養它的土地里揪出,拋棄在歷史的暗角,孝道文化亦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三次大劫難。哭嫁歌,勢必在劫難逃,逐漸退出民俗舞臺。如今,旅游熱的蓬勃興起,外來學者和觀光者的涌入,讓我們猛然發現,靈魂早已被掏空,血肉早已被剜盡,僅存空蕩蕩的軀殼,恍然徹悟之后,方才極力去尋回點什么。曾經消失的世界文明,為我們敲響了警鐘,如果不培育民族精神、不保護民族文化,民族就難以承受歲月長河的淘洗,終將難逃沒落的命運而尷尬謝幕。我心中猝然而生隱隱的憂慮,我們拿什么傳承先祖的血脈與精魂?
《印象·武隆》竭力修復我們精神斷裂的碎片,告訴我們川江兒女曾經的生活狀態和理想信仰,即使犧牲商業利益也要邀請老人們重溫舊夢。在武隆坊間,我聽到“美德少年”——陳容延續孝道的故事,深為感動。在武隆的崎嶇的山道上,我見到了花發滿頭、步履蹣跚的老人,在兒孫的攙扶下,沉醉于怡人的風景,或許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本身就是一道亮麗的孝慈之景。
武隆,就像一個哭嫁女,玲瓏婀娜。她秉承獨特醇厚的孝慈之道,以“印象武隆”這種載歌載舞的方式,吼著川江號子,唱著哭嫁歌,走出閨閣,將自己嫁給世界。
作者姓名:王志榮 教師,愛好文學,實體雜志、報刊發表散文近10篇,網絡發表散文、詩歌4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