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患病的父親,在經歷了六個月與疾病的抗爭后,徹底失去了耐心,不管不顧地撇下我的母親,撇下他的兩男兩女四個兒女,徑直奔西方而去。在經歷過父親去世的雷霆轟擊之后,恢復了的理智提醒我,我現在的身份已經是一名孝子。
在鄉村,孝子的含義分廣義、狹義兩種。廣義的孝子,是指子女孝順父母落下的好名聲。而狹義的孝子,專指父母去世后兒女在居喪中的臨時身份,兒子為孝子,女兒是孝女,合稱孝男孝女。這無疑是一個悲哀、不幸、痛苦的身份,無論情感負載,還是承辦的事務負載,比此生占有過的任何身份都沉重。
懷著沒有挽留住父親的悲痛,我開始盡孝子之責,為父親辦理喪事。
我們村的人都是從河南逃荒來的,不管兄弟幾個,均可在一七里出殯。父親歿在了夏天,沒隨了山西本土人有幾子便停喪幾七的風俗。這七天的時間,除了頭天一個晚上和第七天的出殯,滿打滿算只有長五天。五天中,要完成砌葬和舉辦發殯儀式的一切事宜,包括向所有的親戚報喪,挨家挨戶邀請村人幫忙,事務千頭萬緒。雖然鄉村重情,慶吊互通,紅白喜事都互相幫忙,本家、親戚都幫我這個做長子的出主意想辦法,并從我這里領辦了各種事去做。可雜亂紛呈的各種事務,依然把我弄得焦頭爛額。我整個人完全被剝離了,深陷于喪事的繁雜事務,顧不上為父親痛,為父親哭。
報喪是其他人不能替代的,須孝子親為。弟弟領辦了跑親戚報喪的事,約請鄉鄰必須由我出面。按村里的風俗,孝子在居喪期間,孝帽捂著頭,是最低下的時候,見了小貓小狗都須磕頭。這一切,我想初始意義是為了表示悲痛,也是求人幫忙葬父或葬母。同時也是一種禮數,是孝子的一種姿態。于是,我挨著幾個自然村的每家每戶登門磕頭,路上遇到人,也要行跪禮。我臉色悲哀,語聲凄切,一遍遍重復著關于父親的病逝過程,一遍遍告訴村鄰何時發殯,何時宴請大伙。我希望通過這樣,求得村鄰對我的理解和同情,并取得大家對我這個“孝子”的認同,樂意前來捧場和幫忙。我感覺,我的表情與言說無形中帶有了表演的成分,或許還有某種交換的成分在里面。如此一想,心里很有點別扭和糾結。可為了不被人挑禮,我必須走鄉隨俗。我提醒自己,我是孝子,必須把孝子的角色扮好。
五天時間一晃而過。發殯的頭天下午,預訂的喪棚、紙扎、供品都運回來,約請的“先生”(司儀)和八音會也到來。以白為主色調的高大喪棚搭建、擺設起來。晚飯后,鑼鼓樂聲起,父親的靈柩被移至喪棚下,在香煙繚繞,紙錢灰燼翩飛中,拉開了殯葬儀式的帷幕。我們兄妹與本家、主要親戚中屬于父親晚輩的人,都著了重孝或半孝,大放悲聲,哀傾四野。
這晚的祭奠和第二天的送殯,是殯葬儀式的高潮。精神生活相對寡淡的村里人,是必來觀看的,喪棚四周,人頭擠擠。我們孝男孝女白花花一片,在“先生”號令導引下,按照男左女右、長前幼后的排序,從喪棚到家里及村頭的祭祀點,一圈一圈地轉,行據說是周禮遺存的“三環九轉”祭奠大禮。每次到父親靈前,“先生”便拉著長腔高聲發令:“跪——,叩首,叩首,再叩首。起——”三個往復后一聲高喊:“舉哀!”這是一種職業化了的沒有感情的語音號令,酷似古裝戲里拿腔作調的念白。我們孝男孝女令行禁止,聞聲而動,男的一律拄著哭喪棍匍匐于地,嗚咽作聲,女的則癱坐于鋪墊在父親靈柩四周的谷草上,發聲慟哭。情緒剛調動起來,哭得上勁,又聽“先生”高聲發令:“止哀,起——”我們就得乖乖收起眼淚,停止哭聲,起身接著去轉。我分明感到村人在指指點點,品頭論足,那個哭得有模樣,那個顯得更悲切。于是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生怕自己沒表現出一個孝子足夠的悲痛。同時心中強烈地彌漫起一種不滿與抵觸的情緒:這種程式化了的舉哀示悲,在村人眾目睽睽的圍觀下,分明有很強的表演性質。我們無形中成了由“先生”導演的一場悲情大劇的演員。喪父之痛,痛徹心扉,可像這樣被人揮來揮去,用號令管制情感和淚水,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未免太有悖于情感的真實了。相對于這種演示性很強的儀式,我寧愿席地而坐,守在父親的靈旁,想哭了就任淚水江河橫流;不想哭了就默默地陪著父親,同他說說他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前為什么一直要瞞著他。可終究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一任“先生”揮來揮去,一任鄉親們品頭論足。
祭奠儀式一直折騰到子夜方結束。我們孝男孝女擠在喪棚下,為父親守最后的一夜靈。當大伙都躺在散亂的干草上昏昏睡去,我卻大睜著兩眼,一幕一幕地回想父親活著時的情景,一次一次喉頭發緊,眼淚在不知不覺間潸然而下。
父親年輕時參加了志愿軍,卻不知何故沒有奔赴朝鮮戰場,后轉業地方做了一名公職人員。六二年國家大壓縮時,他本來不在下放花名冊中。可由于撤銷了建制的單位留下的人,都要轉到省城去,為了我們留在原地的一家人不被餓死,他反復要求下放,終于帶著全家人返回太行山中的老家來。父親原以為,家鄉山大坡大,除參加生產隊勞動外,不愁開出點荒地養活我們。可他面對的是三年自然災害的嚴重后遺癥,還有特殊年代的冷酷世相,他的夢想落空。加之母親體弱多病,他一人掙工分養活我們四五個子女,受盡了貧窮與饑餓折磨。好不容易來到包產到戶時代,可父親剛邁進他人生的春天沒幾年,便患上了不治之癥。
六個多月前,身體一直硬邦邦的父親在承包村里的出村道路維修時,出現咳血現象。我接父親到縣人民醫院,診斷為肺部發炎。父親住院七天,炎癥消失。可出院回村后不久,又發生咳血,二次住進院中。雖多方檢查,排除了癌癥,可父親的病卻越治越重,最終定性為極為罕見、同樣屬于絕癥的“包蟲病”,并多處延生,一切醫療手段均已無效。也就是說,除了這六個月,父親沒對我造成任何拖累,我對父親也沒盡過孝子之責。這才是我最遺憾、最痛心之處。
第二天午飯后,裝殮了父親的那口紅棺材,被村人抬到墳地,送入了在爺爺、奶奶腳頭新砌好的葬坑里,合閉,覆土,堆起高高的墳堆。從此,一堆黃土分父子,陰陽阻隔兩不見。
我在父親墳前長跪不起,心像徹底被掏空。我有好多話要對父親說,但最重要的話是告訴父親放心地走,到那邊后好好照顧自己。我會把對他的虧欠,在母親身上找回來,做一個最本質意義的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