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個秋日的下午打通母親的電話的。當時,太陽已經隱入了云層,天空微微陰沉下來。母親的聲音似乎洇濕了水,有種澀澀的味道。
“昨日晚上,收割機割了稻子,打了二十袋谷,一千五六百斤。”母親說,收割之前,我們家的稻谷倒伏了,收割機要的價格比站立的稻子多了一半,“都怪早些時候在秧田里撒了化肥,不光多花了錢,而且稻穗上的秕谷還多,減了不少產。”
母親所說的晚上,是城里人的下午。我們家有稻田兩斗半,母親為收稻花了二百四十塊錢。
而此前半個月,為了倒伏的稻子,母親竟是哭了三四場。鄰里鄉親都勸她不要哭,刮了大風,下了大雨,稻子倒了,誰都不愿意看到,倘若因此而哭壞了身子,豈不更遭?過了幾天,我在電話里竟聽見了母親陽光的聲音,我以為母親遇到了喜事,不料母親卻說:“我看到人家田里的谷也倒了不少,有做伴的了。”聞之,我啼笑皆非。
這會兒,母親正在聚收曬在后園和房頂上的稻谷。我能想像得到母親身著薄薄的襯衫,手持掃把,汗流滿面的樣子。她說要把稻谷賣掉一半,留一半夠吃的就行了,明年再打新谷。
“到明年,就不撒那么多化肥了,不光省錢,還能多收些谷。”我對母親說。可我知道,母親已經六十五歲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往后的田地,她恐怕是種不動了。明年,她還會栽秧嗎?
“你不曉得,那谷在田里還撒了不少。”母親惋惜地說,都是因為那片稻子倒伏了,不好收割導致的。
就在收割稻子前幾天,母親還跟弟媳一起,挖收西畈地里的花生。那兩天,秋老虎肆虐,熱得厲害,我騎車走在城里的大街上都感到熱浪襲人,更別說母親頭頂烈日,一锨一锨地挖地里的花生,然后把花生稞一點一點盤回家了。我從弟媳那里得知,一共只收了一袋子花生,比往年少了許多,原因是母親把那塊地辟出一半插了紅薯。每年國慶節前后,都是母親挖紅薯的時節。
那些天,母親的手機因欠費停機了,我一直聯系不上母親,很為母親的身體捏了一把汗,生怕她會累出個三長兩短,那真是得不償失了。還好,就在兩天前,弟媳趕集,為母親的手機充了二十元話費,我才得以聽見母親的聲音。
母親一向勤勞節儉,舍不得浪費一粒糧食。去年中秋節期間,我回了一趟獨山老家,跟母親一起去西畈挖紅薯。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母親不時地下到田里,捻起一只只散落的稻穗,捏成一把,寶貝似的帶回家。
母親年輕時,能像男人一樣挑草頭掙工分,晚上跟男人一起挑著百十斤的大米跑去羅山縣城賣掉,第二天上午再地走回來。母親收割稻子的動作更是麻利。右手執鐮,左手攬過五六把稻稞,鐮刀貼著地面,從遠處向近前一帶力,一陣風過去,一片稻子就躺到了左臂彎里。那個年代的母親,是青春的,健壯的,朝氣蓬勃的。
那時,我只有八九歲,為了幫母親掙工分,我常常在西天綴著啟明星時,就揉著惺忪的眼睛,腳穿布鞋,踏著露水,去田畈拾稻穗。有時候為了把拾到的稻穗偷回家,還冒著被人抓住罰工分的危險。那些偷帶回家的稻穗,在青黃不接之際,成了我們活命的口糧。
似乎一轉眼,母親就衰老了,霜染了烏黑的發絲,眼睛昏花了,皺褶爬滿了面頰,還微微佝僂了身子,直是讓人感嘆時光的殘酷。每每想到母親獨坐檐下四顧茫然的樣子,我的心都會隱隱作疼。
我曾多次邀母親來城里住段時間,每次都被母親拒絕了。我理解母親的心情。母親是個閑不住的人,在鄉下老家,母親自在,有一起玩兒的鄰里鄉親,種種菜園,收收糧食,都是些實實在在的正事兒。母親的菜園是在老廚屋的地基上開辟的,除了韭菜、白菜、辣椒,還有刀豆、絲瓜和南瓜。若非母親的堅持,今年這二十袋稻谷是斷斷收不回家的。
靜坐時,我的腦海里總會浮現出母親年輕時的模樣,那模樣與今天的形象交替出現,蒙太奇一般,形成強烈的對比和反差。我又會想起母親勞動時的姿勢,想起母親的花生,母親的稻子,以及即將收獲的紅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