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時,才六點半鐘。母親正在逼仄的廚屋做早飯。我站在門邊,跟母親說話??傆袊\嘰喳喳的鳴叫不絕于耳,一浪浪,一團團,清亮,翠綠,恍如剛破土的青苗,揉裹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聲音。似麻雀的叫聲,又似別的小鳥的鳴叫。
我知道都不是,那是二十三只雞兒的叫聲。循聲望去,該是從廚屋對面的小屋里發出的。
“這些雞兒真乖啊,都跑到小屋里叫喚,也不出去玩兒。”我隨口說道。
母親笑著說:“還在小紙箱里,沒來得及放出來呢。”
我才想起來,昨天傍晚,母親把二十三只雞兒小心翼翼第地捉入一只果品紙箱,上面蓋上一塊舊毯子,然后把紙箱放在小屋里,讓雞兒們在那里過夜。夜里很安靜,悄無聲息,不料天一亮,它們就唧唧喳喳,爭先恐后,似乎能感知時辰的變化。
這些雞兒是母親從街上買回來的,還不到一個月,它們毛茸茸的小球似的身上已長出了片片羽毛,潔白的,鵝黃的,褐色的,純黑的,顏色各異。有的小屁股尖上還冒出了小小的尾羽,翹翹的,漂亮極了。最初是二十四只雞兒,幾天前死了一只,母親心疼了半天。平時,母親把院門堵上門檻,以防它們跑出去玩丟了。
昨天一天,母親都拿掉了門檻,放雞兒們在門前的小樹林里玩耍。母親的眼睛蒙了翼子,看不清東西,特別是隱匿草叢中的雞兒。她便拿了一把鐮刀,搬只小矮凳,坐在小樹林里,將長高的野草割掉,以便隨時都能看到雞兒們的身影,直至夕陽西下。她本來就稍稍佝僂的脊背,顯得更加佝僂了。
那片小樹林原是兩戶鄰居的老宅基地。鄰居搬走后,老宅拆除了,上面栽了些楊樹和柿子樹,野草也隨之瘋長。自然,各種小蟲子也多了起來。小樹林便成了雞兒們的樂園,也成了母親長去的地方。
在小樹林里玩慣了,自然不愿意總是待在黑暗的紙箱里,意識到天亮了,雞兒們群情激昂,唧喳亂叫,似在極力抗議沒有及時放它們出籠。
母親依舊不慌不忙,即便做好了飯,也并不急于放雞兒們出去。而是從灶臺后面的地上挑揀起一把鮮嫩的萵筍葉,放在砧板上,用菜刀切成碎末,然后從碗柜角落里端出一只不銹鋼缸子,又從別處拿出一瓷瓶,用小勺把瓷瓶里的東西舀了幾勺放在缸子里,一邊攪拌,一邊笑呵呵地說:“這缸子里是炒米,這瓷瓶里是飼料。小雞仔嗉子嫩,消化不了生米,就把米炒熟,還要用水把炒米泡脹,它們才好吃。這青菜葉子,它們更喜歡吃,一會兒你就看到了。”
說話間,母親又把切好的萵筍葉子碎末抓進缸子,攪拌均勻了,端著缸子去小屋,輕輕掀開紙箱上的舊毯子。不料剛掀起一角,一只雞兒就一沖而起,連蹦帶飛,躍出紙箱,落在方桌邊的椅子上。另一只雞兒也不甘落后,爪尖一點,飛了出來,落地時,脖子往前栽了一下,隨即歡快地跑遠了。
“搞錯了,該把紙箱放在地上,再掀毯子。這些小東西,長的真快,一天一個樣。”母親樂呵呵地說。一只手端著缸子,一只手托著紙箱,來到院中,彎下腰,把紙箱輕輕地放在地上,掀掉毯子,而后將紙箱傾斜。那些小雞仔紛紛跑出來,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往院門跑去,被門檻擋回,又往別的地方跑去,分秒都不得閑。
這時,母親佝僂了腰,用小勺從缸子里舀出攪拌好的雞食,輕輕地撒在地上。那些雞兒呼啦啦一下子聚了過來,小頭一點一點的,快速地啄著那些菜葉、炒米、飼料,不待第二勺雞食撒下來,地面上已被掃食一空。母親連撒了幾勺,這才滿足了供應。
幾分鐘后,雞兒們吃得差不多了,地面上的青菜碎末不剩毫厘,只有細碎的炒米和飼料,星星點點。
母親這才盛了飯,端著飯碗出來。拿掉門檻,坐在門外的椅子上,灰白的頭發在晨風中輕飄。
那些雞兒像是聽到了無聲的召喚一般,呼啦啦地跑過來,連跳帶飛,爪尖點地,跑出了大門,繞過一蓬葳蕤的梔子花樹,鉆進那片小樹林。母親的目光追隨者它們的身影,臉上的皺紋里,盈滿了柔和的晨光和恬淡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