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回家,母親總要拉著我的手,親昵地叫著根根兒親蛋蛋啥的。
那時,我給母親小心地應著,說不出得溫暖和喜悅。
此刻,母親懨懨地躺在了炕上,迷茫地看著我,好像認不出似的。許久,拉著我的手,囁嚅著,欲言又止了。
母親已經病得很重了,執意不肯輸液,也不肯趕往醫院。母親給家人說:這不是輸液的病哩……
看著那滴滴的液體,還有那一只只吊瓶,以及掉品上不時飛落的蒼蠅,正悄無聲息地吮吸著什么,我的心在隱隱地陣痛。
這時節,天氣總是那樣的干燥和悶熱。
很快就要立秋了。這讓我不由地想起,小時候,常常隨著母親扛了竹耙,來到了村南的林子里,攏了那泛黃的落葉,一堆堆地塞滿了麻袋。然后,背在母親瘦弱的身上,猶如大山似地蠕動著,一步步地往家趕……
那時,我扛著竹耙,跟在母親的身后,捻了那一片片落葉,不時地端詳著,遐思著,總也想不明白,樹葉為什么泛黃,為什么還要墜落……
一袋袋的落葉幾乎堆滿了柴房,我在落葉上盡情地蹦跳著,就像踩在了跳跳床一樣,說不出得快樂。尤其在哪漫長的冬日里,這些樹葉不僅可以用來煨火取暖,而且也是山羊或小兔子們最好的草料。我家的那只大白兔總是喜歡在落葉里臥著,甚至挖出一個深深的洞穴,生了一窩兔崽。當然,狗狗也喜歡在落葉上臥著,不時狂吠幾聲,好像示威似的,證明著自己的領地。
每到晚上,臨睡的時候,母親總要把落葉填滿了灶子,將一條土炕燒的暖暖的,甚至把手伸到被褥里,小心地試過,生怕兒女們著涼受冷。
靜夜,母親獨自坐在一盞昏暗的油燈下,不時地搓著那細細的麻繩,繞在一個紡錘的吊鉤上,一下一下地轉著、擰著,將麻繩繞成了碩大的團。然后,用來納鞋底绱鞋梆。就這樣,一雙雙的鞋子在母親的手指間變成了奢求和渴望。
天冷的時候,母親還要為兒女們縫制出一雙雙的棉布手套,甚至還有羊皮的那種,帶在手上,暖暖的,說不出得溫馨。
那時,日子過得苦寒,一年四季很少有新衣服。母親就在那蹭破的衣褲上縫出一塊又一塊的補丁。密密的針線看上去就像機制似的,誰見了都會由衷的贊嘆。
母親不僅做的一手絕好的針線活兒,飯食也做的特別地道。即便是普普通通的莜面,也能做的花樣翻新。時而搓出細細的長條魚魚,搗出薄薄的柳葉片片,卷出齊齊的筒形窩窩,擰出尖尖的貓耳朵朵,或包出層層的山藥頓頓等等,擺放在籠里,錯落有致,煞似好看。放到鍋里,五六分鐘即可蒸熟了。蘸了那蔥花湯湯,溜溜地吃著,說不出得噴香。當中,還可以把莜面做成餃子、塊壘、拿糕、鍋貼等等。就塊壘而言,尤其是籠蒸塊壘,細細的,潮潮的,潤潤的,配上二米稀粥,吃著、喝著,說不出得舒坦和愜意。
最絕的當數那椽頭餅餅了,將莜面和好后,揉成團,滾成形兒,就像搟面杖似的。然后,將那棉線繞上去,輕輕地勒一下,又勒一下,就見一個又一個的面餅棋坨似的滾落在案板上,即不用刀切,也不用手捏。放在鍋里,焙熟了,酥酥的,脆脆的,甚至咸咸的,甜甜的,說不出的可口。一度成了我兒時的干糧。
如今,母親什么也吃不下了,只是一口一口地嘔吐著,將那僅有的一點綠汁吐在了碗里。母親生怕弄臟了衣物和被褥。
此刻,母親最想喝的就是那雪碧,也就是那種碳酸飲料之類。喝過了,便又一口一口地吐著,依然是那種淡淡的綠汁。直至吐清了,吐凈了。
就這樣,母親水米難進了。躺在炕上,渾身似乎冰涼冰涼的。
輕輕地,我將被子搭在了母親的身上,卻被母親一次又一次地 掀了去。
親人們一個又一個地趕來看望。母親總是掙扎著,試圖坐了起來,終究還是力不從心,躺在了炕上。
夜里,母親忽然對家人說,自己要坐起來了。
那一刻,我似乎怔了。
稍頓,母親果真坐了起來,竟然不用兒女們扶持。母親說,要坐很久很久呢。然后,執意把雙手浸在水盆里,一直泡著,再也不肯取出,甚至用那涼水一遍又一遍地將臉洗過。盡管在這之前,家人為母親梳洗的干干凈凈。
多少次,我怕母親受涼,試圖將水盆挪開,總是被母親枯梗的雙手搶去。我不知母親哪來的力氣。難道,這就是醫學上的回光返照嗎?
記憶中,母親特別的要強,總是那樣的自立,那般的執著。從不肯給兒女們添加任何的麻煩和負擔,一輩子助人為樂。無論幫著鄰里照看孩子,還是幫著村人拆洗衣物,即便是地上丟棄的柴禾或樹棍,以及干牛糞等等,都要撿回家,生火做飯,絕不肯浪費。一輩子省吃儉用,硬是將多年攢下的零花錢全部救助了失學孩童,自己卻舍不得花一分。
其間,還將多年的一個包裹打開,里面全是證件之類。無論是糧油證,還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狀,甚至是我兒時讀過的小人書,涂鴉過的每一幅畫,以及各地寄來的信函等等,全都完好無損地保存著。
看著這一切,我忽然哽咽了。禁不住淚如泉涌。
多么樸實而賢良的母親啊!多么仁慈而偉大!
驀然間,我想起了那年夏日的一個午后,陰云密布,我伏陽臺上玩著幾粒染過的杏核。猛然,一個霹靂響過,“哇”的一聲,我被驚嚇的一頭撲倒在了母親的懷里。緊緊地,母親將我摟著,小心地捏著我的耳垂,不住地寬慰著:不嚇里,根根兒不嚇哩……
之后,母親給我講起了老天為什么打雷,為什么下雨。盡管充滿了迷信色彩,卻是那樣的溫婉動聽。
從此,我喜歡上了故事,無論是《聊齋》,還是《封神演義》……
此刻,昏暗的燈光下,看著母親隱約跳動的脈搏,實以為病情有所好轉了。然而,一切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天亮的時候,母親的呼吸越來越弱了。許久,母親拉著我的手,喃喃著:娘要走了。
我只是傻傻的。
輕輕地,母親的雙眼閉合了。
娘——
悲泣中。我在呼喚著……
母親果真走了。走的那么平靜,那么安詳。
三天后,按照當地的鄉俗,母親就要火化了。
那天,母親的身子骨竟然是那樣的柔軟,就像生前一樣,只是沒有了跳動的脈搏,也沒有了余熱的體溫……
就在母親的骨灰放入靈柩的那一刻,一只美麗的蝴蝶飛來,蹁躚著,久久地,再也不肯離去了……
當地的人都說,母親一定化蝶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