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這條從格拉丹東雪山一路奔跑而來的大河,不辭辛勞,橫穿中國六千公里。它流淌著中華民族一半的血脈,同黃河一樣,背負著華夏人民幾千年的歷史興衰。
在人們眼里,北方是黃河的天地,這里是蒼涼悲壯的黃土高原,這里是豪邁廣闊的千里沃野,中華文化的主要發(fā)源地和傳承地。而南方則是長江的天下,作為中國第一大河,她的滔滔江水為華夏文化注入了永不枯竭的動力,如果說黃河流域最燦爛的文化源于齊魯,那么長江流域的主題文化則來自巴蜀,長江文化與黃河文化互相輝映,相互襯托,形成了完備的華夏文明。
今天,我便順著長江的腳步逆流而上,來到巴蜀——長江流域中第一個文化區(qū)域的生發(fā)地,我要尋找的足跡就在這里。
歷史的舞臺大抵是從滾滾硝煙中開始的,而巴蜀不,并因著巴蜀,川江不,她在歷史上留給了我們最干凈純潔的面貌,在這里沒有硝煙,沒有煙雨。這里沒有戰(zhàn)火的濃烈,也沒有畫橋的艷遇。有的是一聲聲號子,一群群纖夫。這里的歷史交給了他們,這里的傳奇交給了他們,造物主仿佛不再理會,只憑他們自己安排,造出什么模樣就是什么模樣了。于是這里樸實的人們背負一根纖繩,從此也背上了歷史,背上了宿命。在川江兩岸唱響了時而高亢嘹亮,時而舒緩悠揚的生命篇章。憑這,纖夫們擠入了歷史舞臺為他們敞開的狹窄門縫,自此千年不斷。
我去過許多歷史感濃重的古城,攀爬過許多聲名遠播的山川,他們或莊嚴肅穆,或巍峨高大,有些依托帝王成名,有些為歷代文人傾心,也有些受佛道兩家們的垂青,他們散發(fā)的光芒過于耀眼,缺少普通人民的生存氣息,讓人頂禮膜拜的時候不免產(chǎn)生精神上的疏離感,這種感覺大多時候不能被忽略。川江則不,他是勞動大眾們的川江,是勞動人民不屈不撓,對抗險灘惡水的,堅韌精神的承載地。
人力船早已隨工業(yè)的發(fā)展逐漸絕跡于上世紀,纖夫這一職業(yè)因此退出現(xiàn)代舞臺。來到重慶,從朝天門碼頭乘江輪出發(fā),一路觀賞,沿岸旖旎風光美不勝收,名勝古跡時而點綴在岸,我卻再也無心留戀這些,前一天在武隆縣觀賞了“印象武隆”的盛大演出后,心底一直升騰著無法言說的情感激流,晚間久久不能入睡。此刻,置身于江輪中,我仿佛看到沿岸堅硬的巖石上弓腰拉纖的纖夫們,聽到他們眾聲合唱的號子。這大江之中奔騰著的不是那些兵家名將,不是文人墨客,恰是那些沒有留名于世的纖夫們,是從他們嘴里喊出的號子,奔流著、激蕩著、澎湃著、撕裂著、碰撞著!似乎要把這山川大河喊的分崩離析!
兩千三百多年前,秦將張儀攻下巴蜀,遂在此修筑巴郡城池,并修建了朝天門。巴蜀文化由此進入鼎盛時期,更由“巴學比于齊魯”之說。
重慶,作為巴蜀文化中的巴文化中心,也是一個以航運為主要經(jīng)濟來源的城市,扛起這項支柱的底層工人無非是碼頭裝卸工和纖夫,他們做著最艱苦的工作,拿著最卑微的薪資,正是在這種境況下才能得以生存。
根據(jù)考古資料顯示,早在東漢時期這里便出現(xiàn)了以拉纖維持生計的勞工,由此可以證明川江水路運輸行業(yè)的久遠歷史。這是一排始于兩千年多年前多么沉重堅實的腳步,一步一個腳印,烙在沿江的兩岸,沉于川江的泥沙,華夏文化博大精深,系統(tǒng)眾多,又有哪一種文化能比之纖夫文化的形成來的漫長,來的艱辛?從東漢時期的巴蜀人祖先開始,他們扛起纖繩邁步向前,一直走到明清,終于形成了一份獨特的屬于纖夫的文化形式——“號子”!
是的,他們的腳步走的太漫長了,漫長到歷史不忍心將他們就此淹沒于工業(yè)社會的鐵蹄之下。就這樣經(jīng)年累月的走,日復一日的拉,他們走到了明朝,又拉到了清朝,終于出現(xiàn)了那么一位艄翁,他擊鼓為號指揮船行,儼如一位將軍指揮千軍萬馬與戰(zhàn)場廝殺,又像一位音樂指揮家揮舞著手中的指揮棒指導一場氣勢恢宏的音樂演奏。不錯,他就是最初的音樂指揮家,指揮著纖繩另一端的纖夫們,運用相同節(jié)奏,齊心協(xié)力將船只拉出一個個明灘暗礁。在長期的出航行船中,根據(jù)地勢和水性的不同創(chuàng)作出節(jié)奏完全不一樣的號子,即為出航行船創(chuàng)造了安全保障,又為拉纖們沿途單調(diào)的拉纖生活排除了一份冷清和孤寂。
人類文明走到近代,社會制度新舊更替,工業(yè)化的普及淘汰了舊時以人力為主的運作模式,于是,今天的山城人民以全新的姿態(tài)生活在這里,只是不見了纖夫們佝僂的身影,不見了熱血沸騰的川江號子。不得不說這是今天山城人們之幸,他們不必再為生計問題冒生命危險,身上卻永遠流淌著祖先遺傳下來的血脈。
生在當代,我們可以忘記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江南,卻不該忘記在這片土地上行走了千年的他們——纖夫!一群以生命捍衛(wèi)職責的勇敢的旗手,一群不畏艱難險阻一路前行的壯士。巴蜀正因為有了這樣一群人而顯的不同,也正因為有了這樣一群人才能走到今天。
朝天門碼頭漸漸遠去,山城重慶在靜默中與我們告別,而我分明聽到了什么,是那樣熟悉的旋律,是那樣高亢的吶喊,是那樣的熱血沸騰!我又分明看到了什么,正一步一步向我們走來,從巴蜀出發(fā),從兩千年前的漢朝出發(fā),每一步都刻下一方永不磨滅的腳印,愈來愈清晰的。
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