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隆年味

 　　“胡蘿卜，咪咪甜，趕到趕到要過年。過年又好耍，客要來指朒;朒又煮不熟，急忙去喊媽;媽又喊不來，哇的一聲哭起來!”小時候和山娃們一起砍柴并咿唔呀唔唱起這首兒歌時，一般就進入臘月十幾了。

　　臘月的風，委實有些硬度，陽光也冷得具有穿透力，刺索索的蓑草撥拉著山羊“咩咩”的懶叫和黃牯“昂昂”的嗷嘯或水牛“鞥嗯—鞥嗯”的應和聲，山灣灣的長空有幾只不知名的大鳥劃過，田野里升騰起裊裊的灰煙，對面山坡上炊煙叢蒸的農家所殺年豬絕望而凄厲的尖叫非但淹沒不了孩子們歡快的笑聲，反而讓他們過年的希望鼎沸了起來。這時，早早地，年味便如潮水般漫過了各家各戶周圍的坡坡坎坎，年夜飯那蓬勃的香味便一直拍打著山民的心尖尖兒。

　　這時節，板土多數已經挖完，洋芋也栽得差不多了，鄉下整體處于農閑光景。漫山遍野都是懶懶散散的羊兒、牛兒。山娃們有的在砍柴，有的在打疙蔸，有的在玩“打仗”的游戲，有的在寬闊處滾鐵環，有的在拍“煙盒兒”，有的在刬“蒂蒂鼓”，有的在“梭灘兒”，有的在唱“啰爾啰”。這樣的交響，直到臘月二十幾，再加進一領眾和的年豬們此起彼伏的尖叫，整個山村就完全籠罩在笙簫雖默、管鑼卻豐的年節氣氛中。這時，各家各戶也開始整治周邊環境，浚砌溝溝坎坎，修葺墻縫廊柱，堆整渣渣草草。先前揚塵火飃的土屋被修飾得漂漂霞霞，碼巾碼紗的周圍團轉這會兒已是光彩照人。田坎上白鵝蹣跚，間壁下兔兒引頸，雞咯咯們也在做著準備，盡此短暫的一生，以奉主人年夜時跪在祖宗神像前“伏惟尚饗”的禱祝。到了夜間，磨子碾推湯包兒的聲音，碓窩里粑棒打糍粑的聲音，以及灶間“點”豆腐或者湊米豆腐、湊魔芋的聲音，或者慈祥的母親們為給娃兒們做新鞋而緊趕慢趕納鞋底的聲音，當然，也會有剛剛在這臘月進門的新媳婦在那影影綽綽的帳子里和老公“哈嘰兒哈嘰兒”歡浪的聲音----這些，都使“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這種意境越發濃釅了起來。在叮叮當當的鍋碗瓢盆交響中，遼曠而婉環的鄉村越發顯得靜謐、幽恬，甚至剛剛“發”了沒幾天的豆芽破殼而出的聲音都可以滑進你的耳膜。

　　這時節，娃兒們都在盼著穿新衣服。于是母親們便趕快拿著布票去扯些白布，買幾包“煮藍”(染料)，就著一口大鍋，把布一染，之后便憑著一雙巧手，三下五除二就給娃兒們弄出了一個光鮮鮮的世界。如今自然要簡約得多，幾張鈔票就可以讓娃兒們的歌聲從冰天雪地飄進煙花三月。

　　武隆的“年”沒有那么鋪張和繁縟。簡單的武隆人一般把年過成年前逛街辦年貨(好耍)、三十夜豐盛地撮一頓(好吃)、正月初一鋪揚一些盼頭(好想)、正月初二開始走人戶(好游)。看似簡約的流程，吃喝玩樂，友情加固，親情升華，敬天地緬祖宗等等，都完美地激蕩了一回。

　　從前年月，地瘠人貧，平常人家往往兩三個月都不能打一頓“牙祭”，甚至能有一碗“面面飯”可吃，便算祖上燒過高香、積過陰德。家家戶戶都盼著過年能吃上一頓“好的”。積攢一年手心都擱得下的糧肉，那散發出來的沖天香氣，往往使這年夜顯得異常隆重。全家“七傳八和”弄出來的飯菜是不能隨便吃的。之前的“過場”必須走完。老輩人先要打一些紙錢，寫些“袱子”，寫好“火單”，接著將煮好的飯菜每樣拈一點，規規整整去堂屋香盒前、大門前給天地祖宗先“獻”上一遍，作揖磕頭后將“紙錢”(零錢)和“袱子”(大鈔)燃燒寄送，“火單”自然是很重要的了，邊燒邊要念念有詞：“火中化納，水陸勿阻!”這番工夫過后，才能大張旗鼓上菜上飯，噼噼啪啪“火炮”一放，一家人便可狼吞虎咽、美美地飽餐一頓了。這時，大人們往往要“扎伏”娃兒：慢張點兒，慢張點兒，莫喰嗝了!飯后，一般一家人圍著火爐開始吹“王百六”(龍門陣)，因為俗語有“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燈”，所以這火也燒得特別大。娃兒們往往在大人的“王百六”中把美夢的邊線拉得老寬，明年的愿景似乎也被燒旺了。

　　正月初一是不能掃地的，因為據說那樣容易長跳蚤;也不許倒水，所有的用水都必須用桶桶盆盆裝好，這叫儲財。一大早，就要家里有勞力的人趕去挑水，挑水時在水井旁還要燃燒紙錢，并禱祝：“地脈龍神，發放金銀!”這挑回去的水那就是一年的財氣了。勞力弱一點的，也要早早就去坡上揀柴(財)，揀得越多越好。這份企愿當然具有娛樂性質。但有盼頭，生活才有了無窮的意趣。初二開始走人戶，你來我往，一般要忙到初八。初八一過，已經不叫拜年了，武隆人叫“薅年”，相當于薅草了。不管怎樣，從臘月二十五到正月十五，武隆人的“年”是過得有聲有色、禮約意豐的。

　　如今時移世易，過年往往就是堆在一起打打麻將，讓老爸老媽弄好盛筵后大家風卷殘云，留下杯盤狼藉讓爸媽在風中無語凌亂。視覺和味覺也越發麻木了，平時在外看什么都不慣，這會兒吃什么也不香。水沒有了清冽的甜味，風沒有了入脾的潤爽，爸媽也再不叫你“慢張點兒，莫喰嗝了”，而是一味喊你“多喰點兒，多喰點兒”。這年味，怎就不如從前我們“新媳婦，莫要哭，轉個灣灣就進屋”這種兒歌一般讓人沉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