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學畢業之前兩年,老爸就已退休,不過,當時又被返聘了。他所在鄉衛生院的人都說,高會計太老實了。啥事交給他,絕對放心。
在鄉聯中讀初三時,我看到他屋里那個小套間里的椅子上堆滿了已開具過的處方。起初我還真不明白,這些處方怎么會讓他這個做會計的來保管。有次忍不住問起了,他說,王院長說了,放在別人那里不放心。
待我參加工作剛滿三年的中秋節前回到老家。一天傍晚吃過剩饃(晚飯)不久,我聽見他唉聲嘆氣地給媽說:我還欠院里一千多塊錢的,這可咋辦?不還,人家就不接手。
說這話時,他很惆悵,也很無奈。
當時,他所在的鄉衛生院調進了一個會計,準備接替已年邁,還行動不怎么方便的他。
我回去那段,老爸正在準備著辦理交接。此前不久,妹妹剛回過家,到校后她便把此事說給我了。那時,妹妹正在我所供職的地區技校讀書。不過,她沒有給我談起,爸還欠著單位一千多塊錢的事。
說實話,當時我還真有點搞不明白:他咋會欠單位那么多的錢?
那些年除了供養我上學,再就是供妹妹跟著我同時去技校,她讀書,我教學。別的,也沒做什么大的家事。我上學那幾年,還不收學費,其它花費也不多,肯定不會讓爸爸為此負債的。在妹妹上學期間,我還經常給她生活費,若僅是生活費的話,也不至于會讓他塌下那么大一個窟窿的。即便是妹妹上學時的學費全都是借的,這三年來也早該還完了。
他不吸煙,也很少喝酒,就是偶爾喜歡買本歷史書籍,或別的什么書。縱使買書,那也都是很有數的,不需要經常買,更不需要月月買。在二十多年前,書籍還是很便宜,對此他應該不會有太大的花費。
他的一部分錢用在了幫襯給在家務農的一個哥哥、兩個姐姐身上了,不過,哥哥和姐姐也很少向他伸手的。即使是他主動給的,他們一般也很少要。這些,我都知道。
他時常會給廟會捐些款,還給他那個寡居多年的三妗子一些靈便錢。不過,捐贈這些事一年也就是兩三次,每次也就是二三十、三五十的。
反正,多年過去后,無論我怎么想,可還想不明白:他為何會欠那么多的錢!
那時他每月工資不到二百元。我本科畢業那年每月才領一百二十余元。不過,為了避免讓他難堪,我一直都沒問過他欠錢的原因。
那時,我已用不著他的錢。即便是在以后我結婚時也基本沒讓他花錢,我自己掙的就夠開銷了。自參加工作的第二年,我便開始到校外代課,代課費都已趕上了我的工資,根本不需要他接濟我。
一聽到他說發愁話,我立馬就笑著問他:爸你欠了,一千幾呀?
他沒有告訴我欠多少,只是說:不用你抄心的。
我說:我手中有錢,我已經攢了兩三千的。
他還是不說,媽也沒說。不過,媽倒是給爸幫腔了:你們姊妹幾個誰的錢也不要,俺們自個想辦法。
還能想什么辦法呀!放著我的閑錢不去用。
等到我都快問急了時,媽才替爸說了:欠一千四。
此次回家之前,我怕他欠著單位的賬,就隨身帶了一千二百元。沒想到,他欠的,比我預想的還多。我怕他不好意思,就把這些整錢立馬給了我媽。
看到我給了這么些錢,我媽說:夠了,夠了,我那里還剩一扎的。
我問媽:您那里還有多大一扎啊,若是不夠了,等我回去時,再給您寄。
爸這才忙說道:還有兩百多點,就那也不能都給你媽用完的。等明天回單位了,我去給院長說說,剩下的,等發了工資再還。
不過,爸和媽都說了:等過了一陣,有錢了,就還你。
此后,爸媽還真多次說過還我錢的事,可我一直就沒說要過。幾次過后,都不再說此事了。
爸爸離世兩年前,聽哥哥說過,我家的一個鄰居哥經常去爸那里借錢。他一沒錢就去我爸那里借,起初每次借個一二十的,再后來是二三十。
要說那哥只借不還,也倒有些污蔑人家了。那個哥是還過錢,不過,他借錢的次數要遠遠多于還錢時所踢我爸門檻的趟數。他每次去借錢總把自己弄得很是可憐兮兮的:不是孩子病了,就是孩子的姥姥或姥爺病了,要不就是缺錢去給孩子的姥姥或姥爺做生日,偶爾也說過是給他自己的父母過生日或什么的,還說過是去買農藥、化肥的。
爸是一個很有孝心,也很有愛心,而且還蠻熱心的人。那哥借錢時所擺出的理由,還真讓爸拒絕不得。他只要去借錢,爸都會借給。后來,他媳婦也經常去借。誰知道,他們借的錢去孝敬誰了。那哥是大煙癮,還嗜酒如命,家里窮的叮叮當響,可他還是一天兩盒煙、兩醉的。他的醉,多半是自己一個人在家喝上的。他也只喝那塊把錢,甚至是幾毛錢一斤的地溝燒。
到我爸過世那年,那哥家還說過,還欠著我爸兩百多元,得想辦法趕快還了,盡管從沒見他家還過錢。待我爸過世后,人家再不提起那個賬了。那筆欠款差不多是他一年的酒錢,他愿意斷自己一年的酒癮來還錢嗎?他肯定,會不心甘。
老爸返聘結束回家后,那哥還試圖借過一次錢。待那哥正沒臉塌澀地纏磨著他想借錢時,哪知正好被我媽看到了。當時,我媽說我爸:你還有錢借給他嗎?那哥才灰溜溜地走了。不過,這倒讓我爸覺得很難為情的:畢竟,他也是個孩子呀;孩子有難處,我能不管嗎?
此時,我爸兜里還裝著五六十塊錢的,要不是被我媽及時看見,十有八九又會被那哥給淘走不少。那哥很會打溫情牌,也會用孝順牌,讓我爸感動得不得不為他拿錢來。因為我爸向來崇信關愛,博愛,無論是對人家,還是對自家他都會盡力而為的。
那哥經常去向我爸借錢的事,此前我多次聽爸的同事賴醫生說過。她每次說時,都對那哥很是不屑:也不知道他咋那么多事!經常來借!……,高會計,也真是好脾氣,若是換個人的話,恐怕早就不理他了。
同鄉的她還不止一次地說過:您那村里的好多人,一來院里看病,沒錢了,就去找高會計。只要人家長輩的一說:文秀,你給先墊著;晚輩的一喊他:達(叔)或爺的,先給您孩子或孫子墊著;……,他當即就給墊上了。
鄰村的何醫生、后來曾當過院長的樊醫生等也多次給我們說過此類的話,他們也是在幫爸發牢騷的:……,也不知道,高會計借給人家的錢,事后還他沒?
我見過有人去我家還錢,但是去還錢的人一般與我家的關系都比較遠,只是同村或鄰村的爺們。而關系較近,且借錢次數頗多的人,我沒見過他們去我家還錢,或許是只有去了爸所在的醫院時才把錢還吧。
前年回老家,忠義哥等幾個鄰居在我家喝酒時,說到了我爸。我爸比他爸大四五歲。他說:
他在告訴他兩個兒子,你們在衛生院的爺爺剛斷氣了時,他們的眼淚立馬刷地一下就流了出來,并且,他的小兒子平生還槑槑地哞哞’大哭起來。其他那幾個與他們大小差不多的孩子,只要是一聽說俺大爺(大伯)去世了,哪個還不都是眼淚汪汪的嗎?他們都知道,俺大爺不在了,他們就沒糖吃了。俺大爺去世時,他們才是十來多歲。他們小時候俺大爺只要從西華營衛生院回來,從沒有空過手的,只要一見到這十來個小孩子就立馬從兜里,或是從他那個破提包里給他們掏糖吃。到后來,這些孩子都會算著日子去大路上等著俺大爺回來的。不少時候俺大爺回來時,那路邊就已站著七八十來個都那么大的孩子,在眼巴巴地盼著他趕快回來,給他們分糖的。每次見到他們,俺大爺都很高興,他是真喜歡孩子呀。以前,還真沒細算過。現在想想,那也是不少花錢的。俺大爺每周回來兩三次,每次最少要買一到兩塊錢的糖,有時還會更多些,一個月就是一二十元,僅是這一項差不多就已占去他工資的十分之一。有時,他還會給這些孩子另外買點心的,其他人不說,我經常能看到平生嘴里正吃著蛋糕的,一問是哪來的?他都說,是俺在衛生院的那個爺爺給的。怪不得,俺大爺他攢不住錢啊。
盡管老爸已躺入地下多年了,也盡管知道他那時所欠債的原因越來越多,可我還是覺得那次為老爸的愛心,和對人的厚道關愛而還債是很值得的。最起碼,只要一提起他,認識他的人都會說,人家高會計(或是老高)真是好哇。
這也可算是對老爸的一種盡孝,和愛戴,盡管此前也曾在心中埋怨過老爸不該如此大愛。
【作者簡介】高洪義,河南周口。發表經濟論文二十余篇。2013年開始文學創作,發表散文中短篇小說三十多篇,并入選《2014年中國散文佳作精選集》等,2014年三次獲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