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我19歲,由小學教師調到縣政府任辦事員。年底征兵時,經過體檢、政審、考核,符合進軍校條件,保送我去總后勤部天津汽車學校學習。因為父親去世早,母親舍不得我離家參軍,任我怎么說也不答應。還反復地對我說:“你在縣政府工作離家十里地,一個星期就能回家一次,當兵去那么遠,你就不想媽?”可我早就想參軍,這次保送進軍校機會難得,無論如何不能錯過。我只好請汽車學校接我們的申參謀兩次去我家做母親的工作,母親終于讓步了,條件是服役期滿必須回來,我高高興興地進了天津汽車學校。
1959年初,我正在汽車學校學習,預選飛行員合格,先后進入長春空軍預備學校和錦州空軍第三航校學習。1960年我弟弟參軍,后來也提干留在部隊,母親又多了一份掛念。1961年我從航校畢業提干后,分配到空軍航空兵部隊,安排新飛行員探家時,領導照顧我安排在第一批,包括途中共6天時間,在家只呆了三天就返回了部隊。臨走時,母親對我說:“這幾年看到咱們莊幾個參軍的,家里拍一個假電報說父親或母親病重就能回來幾天。我太想你的時候,也想給你拍個這樣的電報,又怕你著急,開飛機出事,一直沒敢給你拍”。我對母親說:“沒拍假電報就好,以后也不能拍假電報。我現在雖然當了飛行員,還不能打仗,在戰斗機上還要再飛三、四年,能參加戰備值班了,才能探家、結婚。”母親流著淚對我說:“這些我也明白,在舊社會咱家窮,你討過飯;新社會你當上飛行員,全家都光彩。縣里、公社來的干部到咱莊,都來看望我,年節還來慰問,我很知足。你們在外邊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不會給你拍假電報。”母親的話既讓我心里踏實,又讓我心存感激。母親雖然沒念過書,連名字也沒有,遇到事情,卻總是顧大局識大體通情達理。今后我一定要更加努力學習,積極工作,鉆研飛行技術戰術,回報黨和部隊的培養教育之恩,也讓年邁多病的母親放心。
1971年發生林彪叛逃事件,當時我所在的南京軍區空軍機關和部隊被列為重災區,中央決定成立專案組。我參加專案組工作五年,擔任我所在的空軍航空兵某師專案組組長,一直未能探家。專案工作結束后,于1976年5月,我所在的部隊從浙江調到山西雁北地區,兩個月后發生唐山大地震。我家離唐山只有一百多公里,房子被震壞。母親從夏到秋,一直在離家不遠的小山上住帳篷,身體越來越差。當時部隊規定4年探家一次,我早已超過了規定的探家年限。可是唐山地震后,我國的“三北”與蘇聯接壤的地區形勢非常緊張,蘇軍經常在邊境地區進行武裝挑釁。當時我擔任戰備飛行大隊政委,怎能向領導請假?由于我已經7年沒有探家,母親體弱多病,就更加思念。后來回家時聽說,母親曾幾次搭車去縣城想給我拍電報,到了郵局又猶豫起來,怕我接到電報不能回家,反而影響工作,每次又都打消了拍電報的念頭。
1977年春,我接到家里自從我參軍后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電報:“母病危速歸!”我心里明白,母親病情一定很嚴重,不然家里是不會給我拍電報的。我歸心似箭地趕到家時,母親已經不認識我了。在母親病情加重,頭腦還清醒時,只同意給我弟弟拍電報,我的電報是在母親出現昏迷后才拍的。我到家時,弟弟從福建趕回家已經六天了。母親在昏迷中一直喊著我的乳名,直到去世。
在母親病逝的前一天,我想到,母親一直處于昏迷狀態,不知要拖到什么時候,可10天的假期只剩3天了,部隊戰備任務很重,提前幾天回部隊,工作少受些影響。母親病逝時再請幾天假回家一次。于是我買好第二天早晨的汽車票后,流著淚告訴昏迷中的母親:“明天我要回部隊了,過些時候再來看您”。母親似乎毫無反映,可就在這瞬間,母親的眼角流出兩行熱淚。是牽掛、是難舍、還是生離死別……,就在當天的后半夜,母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當時母親的面容看上去是那么寧靜、安祥,似乎是聽懂了我的話,不愿意讓我多往返一次。
如今我已年逾古稀,還經常想 :參軍前一直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成人。特別是解放前,我家一直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解放了,生活好了,父親又因為勞累成疾,過早地病逝。母親含辛茹苦,節衣縮食,供我們上學。參軍后的二十年里,探親的時間加在一起還不到一個月,在我參軍后,母親每到臘月,都盼望我能回家過上一個團圓年,可每年又都讓母親的企盼落了空,母親在這二十個除夕夜,都是在以淚洗面中度過的。我在參軍后到母親病逝的二十年里,不僅沒有在家過上一個春節,連端午節、清明節、中秋節、重陽節也沒有在家過上一個;而最后一次探家的間隔竟長達八年。這后二十年,正是母親體弱多病,最需要精神上慰藉和生活上照顧的人生晚年,而我卻沒有做到。想到這些,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流下羞愧的眼淚。
楊佐琪 滿族 生于1938年 曾任小學教師、縣政府辦事員、學員、飛行員、飛行大隊政委、團副政委 1998年退休。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近現代史學會會員、中國奚族研究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