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饃

　　一九六零年春天，我剛滿六歲。

　　一天，母親把我叫到跟前，鄭重其事地說：“孩子，今天把這幾個饃給你大爺(我管父親叫大爺)送去”。我知道父親被派去挖大河了，已經好多天沒見到他了，我多想見到他啊，于是便爽快答應下來。

　　父親在挖郭太運河。水利工地離我家很近，只有五里地，我擓著小籃子上路了。說是送饃，哪里是饃啊，小籃子里分明是幾個糠菜團子。不過這些糠菜和麩皮經過母親的精心制作緊緊地團在一起，這在當時已是美食了。

　　走在鄉間的土路上，我饑腸轆轆。陽光明媚，布谷聲聲，給這個饑餓的世界烘托出一種極不協調的氣氛。

　　小籃子在我身邊左搖右晃，里面的糠菜團子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口水幾乎流出來，我吧嗒吧嗒嘴，然后又強行咽回去。一雙不爭氣的手，幾次哆嗦著掀開小籃子上覆蓋的舊粗布毛巾，饑餓的雙眼貪婪地盯著里面一個個糠菜團子。當我的心理沖破最后一道防線，將要把這些菜團子取之在手并一掃而光的時候，母親的話響起來;“你大爺快五十歲的人了，飯量又大，工地上吃不飽，還要抬大筐，咱要貼補他點，不然他熬不過這一關。”于是，我眼前出現父親那面如土色的臉和骨瘦如柴的身形，我的手縮回來，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

　　翻過一道高高的土岡，走過一片大洼，我來到水利工地。工地上紅旗招展，口號震天，一派熱火朝天的大躍進景象。我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捂著上面的舊粗布毛巾，唯恐不慎菜團子從籃子里跳出來，滾落在地上被人搶去，猶如一個乞丐唯恐被人奪走金元寶。

　　茫茫大河，人山人海。我瘦小羸弱的身形穿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尋找著父親。倏然，父親出現了，他正和村上的一個年輕后生合抬一個大筐。他身體傾斜，一步一趨，硬是把200多斤重的大筐從河底移上河堤。

　　“大爺——，我給你送饃來了。”父親看到我又驚又喜又怕又疼愛，急忙把我拉到一旁，愛撫地說：“孩子，這么遠的路，你咋跑來啦?”我急忙把籃子遞過去：“俺娘怕你吃不飽，讓俺給你送的.....”我分明看得出，父親接過籃子的一剎那，他的眼睛濕潤了，久久抓著籃子一動不動。我看到父親蒼白的臉，紅腫的眼，瘦弱的身軀。那紅紅的眼睛里隱約殘留著絲絲淚痕。我說：“大爺，你的眼紅了。”父親說：“沒事，熬夜熬的”。話沒說完他的眼里滾出一顆豆大的淚珠。我當時年紀小，讀不懂父親那顆淚珠的含義，更體會不了什么叫做老淚縱橫。后來我才知道，就在我給他送饃的頭天午飯后，父親受了莫大的委屈。由于飯量大，父親午飯沒有吃飽，在路過食堂隔壁時，看到領工的干部吃飯時剝下的一堆紅薯皮，就急忙撿起來。當餓急了的父親狼吞虎咽地把紅薯皮吃個精光的時候，被人發現了。父親被人告發了。下午在工地召開的全連大會上，父親以多吃多占的罪名，被推搡到會場中央的一塊高地上，成了批斗對象。父親搖搖晃晃的身體就像狂風中的一根蘆葦，隨時可能被折斷。面對如狼似虎的干部，面對被饑餓逼瘋的人們的指指戳戳，面對即將遭到的拳打腳踢，父親忍無可忍，一腔熱血直沖頭頂。他憤怒了，咆哮了：“橫豎是個死，拼了!”他沖出人群，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隨手抄起一根大木杠：“有種的過來吧，老子判上了!”在父親的威懾下，因為沒有吃到紅薯皮而眼羨的人們一個個離開了會場。

　　我凝視著一動不動的父親說:“大爺，快吃吧。”父親醒悟過來，一把從籃子里抓出一個菜團子，三兩口就吞了下去。然后說：“孩子，你也吃一個吧。”終究抵不過饑餓的煎熬，我接過父親遞過來的菜團子，一掃而光。

　　在那一日等于二十春的緊張歲月，人們大干快上，是不允許你有絲毫閑暇的，所以對那幾個菜團子我父親也不敢細嚼慢咽，他馬上又把大筐抬起來了。

　　工地上，口號聲此起彼伏，喊聲震天。畸形的年代，孕育著畸形的人們。人的心靈被扭曲了，人們的頭腦極度膨脹，個個都變成了魔鬼。我看見一個瘦小的男人，身穿花衣服。頭頂花手巾，儼然一副女人打扮，站在堤外的一個土堆上，學著女人腔在振臂高呼：“大躍進，動人心，一日等于二十春!”“腳踏土地手托天，超英超美學蘇聯!”“挖運河，運河挖，挖好運河好回家!”“喊口號，不張嘴，你的思想有問題，不是開小差，就是想拔腿，逮住把你踹半死!”正當人們被口號聲鼓舞得群情激昂的時候，口號聲戛然而止，緊接著傳來一連串的咳嗽聲。只見那個打扮成女人的男人，頭冒大汗，浮腫的臉漲得更加蒼白，顯然喊口號使他已精疲力竭。恰巧，縣政府評比團敲鑼打鼓的過來了。人們更加瘋狂。一個個像垂危的病人注射了興奮劑，跳著，蹦著，飛跑著。他們忘卻了饑餓，忘卻了疲勞。虛弱佯裝強壯，患病佯裝健康，年邁佯裝年輕。一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在評比團的嚴密監督下，他們駢首相爭，唯恐或后。我被這波瀾壯闊規模宏大的場景驚呆了，仿佛在看一幕扣人心懸的鬧劇。此時，從評比團里走出一位干部模樣的人。他面容憂傷，和藹可親，來到我們面前：“大叔，你受苦了”。接著又轉向我：“小兄弟，你來干啥?”這時我父子倆才認出他是我近門的一個哥哥——蔡永先。時任薛湖區委副書記。這次隨評比團檢查工作，沒想我們在這兒見面了。永先哥的一句輕輕的問候，不禁使我父親又落下淚來。

　　永先哥眼睛緊緊盯著那個小籃子，許久沒有說出一句話。他的眼睛濕潤了。我清楚地看到他一臉的無奈。在那個近乎瘋狂的年代，多少敢講真話的干部，因為堅持真理而被停職。此時，他能說什么呢?永先哥離開我們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大叔，保重吧。”

　　這時，我也離開父親，說：“大爺，過兩天我還來給你送饃。”

　　個人簡介：蔡永昌，筆名寒星心語，男，1953年生，河南省永城市人，1972年高中畢業。商海泛舟，歷經坎坷。業余時間筆耕不輟，撰寫文學作品40余萬字，先后在江山文學、湘韻文學、文化商丘等發表小說、詩歌、散文6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