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行天下

　　山坳里，屋頂的炊煙不時升起。

　　母親一直在忙碌著。父親的竹椅，一天之中，從樹蔭下到陽光里再到屋子，來回挪動著。父母俱在，子女繞膝，幾畝山林，我的日子過得算不上富足，倒也怡然自得。在家里，覺得自己讓忙碌的母親，佝僂的父親有了依靠。

　　父親的臉上失了朝氣，眼光還有神采。時常從我臉上掃過，我能夠感受到目光里有種可以透視內心的力量。父親是見過大風浪的，行船有不少年頭，攢了些家底。于山坳這小地方來說，我們家的日子也算殷實。絲毫感覺不到生活的壓力。青山、小路、耕牛、籬笆，讓我心滿意足。

　　可我還是感覺到父親眼神里的不滿。似乎在暗示：一條山坳再大，還能隱了你這個人?

　　“巡天四顧山連山，伸手一摸坡對坡。”出去轉轉吧，窩在家里，只能是一只山雀兒，父親如是說。嗓音的嘶啞，也許早年行船，拼盡了全力。

　　為了生活，還是為了生活，父親常這樣說。父親的船，曾是全家的寄托。被粗粗的繩索，在大山般的號子中，在日月的輪回里牽著，一步一步向前。父親的只言片語，我能還原出簡單的畫面。

　　船是父親實現夢想的道具，它總是忤了江水的意思，逆水向上或加速向下。在那沒有動力的年代，如何做到自如的?父親會偶爾提及，那也是一帶而過，頗有好漢不提當年勇的架勢。

　　“父母在，不遠游”的想法，讓我還是猶豫。大山一隅，外面大千世界，一只手拉著我，另一只手還是拉著我。

　　離江邊不遠的山坳，已然聽不到“喲嗬喲嗬喲嗬”的號子聲。它大概已被淹沒在現代科技大潮里。那些只能用原始音調來表達出對生命的吶喊與贊美，卻無法用文字和旋律來表達。

　　也許，到那纖道上走一走，想一想，那些藏在江水或巖石里的號子，會給我一種力量，給我一個啟示。

　　我腳下的石頭，風化得很快。是被手扒足蹬千年而松軟，還是纖夫的汗水落下與它發生了化學變化，一切不得而知。明晃晃的日頭下，我能想像出，大山與大江是一幅悠遠的畫。

　　叩開記憶的，當數川江號子了。它劃過天空之時，山巒江水，都醒了，遠處的村莊和豎著耳朵的狗卻還在夜色里徘徊。晨曦就是先從這里被撥開的罷。我與山與江對望，然后再傾聽，想像。

　　飄香的飯菜與纖繩離得遠遠的。找家館子，來瓶白酒，上碟花生，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沒有親眼目睹過裸肩躬身前行的纖夫，自然不會讀懂李白“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的詩句。血與淚的歌謠，落進烏江的靈魂，一定如膠似漆的。我無法形容纖夫彎曲的身姿，卻可想像出，它是烏江畫廊最美的一筆。

　　父親與我說得最多的是纖繩，還是纖繩。滄桑可以冷去他臉上的溫度，可眼神卻明白無誤地告訴我，為了謀生，為了父母，心中的火焰從未熄滅過。

　　意志消沉，在人的自然屬性里占有很大一份空間。沒有了壓力，聲色犬馬總會磨了意志，夢想與希望只是海市蜃樓的風景。川江號子里，有生活的訣竅，有做人的道理……父親一說起來就眉飛色舞。難怪號子會是長江魂魄里的千古絕唱。

　　走在纖道上，我大喊一聲，聲音便在江岸兩邊回蕩不已。隱約感覺到豪邁而有力。難怪纖夫的號子能攝人心魄，和在奔騰的江水里令人熱血沸騰。大江決然而去，千山任意飛來。那落寞千古的號子，該激蕩多少人的情懷?沒有花哨的詞牌，很是簡潔的。哪怕只是幾個語音詞，一組蕩氣回腸的生命贊歌就響了起來。

　　天地仿佛鋪開的宣紙，一個漢子就是一支巨筆，落出壯闊的風景。他們的腿不跪別人，只為大山和天空彎曲。在天地間裸露的身體，讓靈魂摒棄了雜質。纖夫是大自然界最真實的詩人。他們雖然不會寫，可他們自身就是活著的詩。他們頭裹汗帕，拉著粗大的纖繩，號子在裸背上爬著爬著就上了灘頭、山峰。汗水、淚水轉換成全部能量，順著纖繩也拉起夢想。他們不去關心附近的風景，不曾留意船貨的行情，卻把前方的險灘看得真真的。一個夢，用雙肩拉得很遠很長，里面有父母的容顏，有妻兒的笑容。

　　一輩一支曲，一拉就是一輩子。一兩鹽巴，一斤糧食，都是他們的追求。現在如此好的環境，我竟洋洋自得。守著爹娘，的確有些小家子氣了。

　　船是行在水里的歌，難怪父親一說起，還有無數喜悅從皺紋里流露出來。有了纖繩，有了纖夫，有了江浪，有了大山，什么樣的心情能不被點燃?

　　夢想從這里破繭。父親的船來了，舞臺就是他的。壯年的他，有一個家，也有高堂，可他選擇了大江。船是要行到該停泊的地方去，號子是節拍，是開路刀，是催化劑，更是進入一個嶄新世界的路引。

　　遼闊的天空下，大江歡唱，青山相對。船來了，纖繩繃直了，從石頭到石頭，從險灘到險灘。湍流甩在身后，險灘過盡，坐在船頭的父親就會端只杯子，嘴角露出淺淺的笑容。

　　有一種聲音，能讓高山傾慕，能讓巖石酥軟，能讓江河驚詫。我從心中還能聽出它高一句、低一句，低一句、再高一句……雄渾的嗓音，將時間和艱險，滯留在江面。我仿佛和從前的纖夫一起，唱著純樸并帶有野性的號子。赤裸著雙腳，一聲聲從靈魂深處迸發，催生出力量，聚集起堅韌，夢想被拉得嘩嘩作響。

　　汽笛聲聲，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我站在岸邊，面對滾滾江水，纖繩早已塵封起來，川江還在歲月的懷里開出無盡的浪花。

　　也許在某一天，許多東西會消失，川江號子卻絕對不會，這聲音世界里的活化石，是盛開的向日葵花，早烙進人們的靈魂深處。

　　我心潮澎湃，渾身上下似乎涌出無窮的力量。號子震顫江水，響徹云霄，我當是川江號子里的一枚音符;川江奔流直下，勢不可擋，我當是敢立江心的大船。武隆、重慶、中國，烏江、長江、大海，是我通向夢想天堂的階梯。

　　先輩的船舷，早已朽在江邊，榫卯卻在江底長出了樁。

　　收拾一下，到外面的世界去。這曾是父親的希望，也是我此時的夢想。

　　作者簡介：黃愛華，1995年畢業于蘇州大學，現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在眾多雜志報刊上發表散文、小說、詩歌等300余篇，打理多家純文學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