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父親告訴母親說自己很可能患了肝癌時,母親驚慌失措地痛哭流涕。我不知道父親是以一種怎樣的毅力,微笑著淡然地,去哄母親開心。
接到母親電話的時候,我簡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世界瞬間坍塌。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外打拼,對于父母,我什么都還來不及做,上天怎么可以這樣殘忍?!
然而,此時此刻,父親首先放不下的,竟然是他的學生。他不顧醫(yī)生的勸阻,執(zhí)意要先回來處理好學校的教學課程安排。他說,如果確診是肝癌,就沒有治療的必要。他不想拖累子女,更不想耽誤了學生迫在眉睫的期末終考。這個班的學生,是他從一年級帶到五年級一手培育出來的苗子,下半年便是六年級小升初。雖然,這不能與高考相比,但是,孩子們的學習,每一步都是不容忽視與馬虎對待的,他這一耽誤,也許對于孩子們來說,極有可能就是一生的影響。
得知消息的叔叔趕到家里狠狠地斥責了父親了一頓,你一個鄉(xiāng)村教師,這么拼命努力,難不成想評選先進個人事跡去登臺作報告?不由分說便帶著他去辦理了住院手續(xù)。
我立刻收拾行李啟程回家,一路傷心欲絕,淚雨紛呈。抵達縣城已是晚上九點多,六月山城的夜晚仍帶著些許涼意。在醫(yī)院走廊的盡頭,我終于看見了熟睡中的父親。燈光下的他面容削瘦憔悴,眼眶深陷而略帶著病態(tài)的蠟黃,灰白的胡子已經老長,稀疏的頭發(fā)凌亂地搭落在腦門,瘦小的身子就這樣蜷縮在被子里,單薄得仿佛風輕輕一吹就能將他吹起。也許,我的到來驚醒了他的夢,他睜開眼微微點頭說,回來了?我忍住淚意,輕輕“嗯”了一聲。
母親指著柜臺上的一個水果籃說,這是你爸的學生送來的。一群沒出過遠門的十一二歲的孩子自己找到縣醫(yī)院看父親,圍著父親哭成一團,希望老師能夠早點康復回到課堂。這樣的場面感動了在場所有人,跟著孩子們一起流淚。鎮(zhèn)學校的領導感于父親的盡忠職守,親自前來探望,叮囑他好好養(yǎng)病。聽到這里,淚終于忍不住滑落。我最敬愛的父親,就是用他無形的善良與忠誠默默地感染身邊的每一個人。
父親的診斷結果出來了,雖然,醫(yī)生說還不能確定是肝癌,但從他們的語氣中,我感覺到了異同尋常。于是馬不停蹄地替父親辦理了轉院手續(xù),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個信念:爸,我絕不會讓你有事的!
在省腫瘤醫(yī)院等待增強磁共振結果時,父親說,昨晚他一夜無夢,睡了個安心的踏實覺。而在縣醫(yī)院的時候,一直都沒有睡好。那一刻,我感覺到了父親的脆弱。面對死亡,沒有人能夠避免恐懼,此刻,我的心充滿了疼痛。母親的脆弱無形中加重了父親的心理負擔,難以想象,父親一邊要忍住內心的恐慌無助,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不停去安撫母親的情緒!爸,對不起!請原諒,在你面臨死亡恐懼的那一刻,我沒有陪伴在你身邊。
在省城等了三天,結果竟然還是個模棱兩可的“良性結節(jié)的可能性比較大,不排除癌變的可能性”。于是馬不停蹄地帶著父親來到了上海,這些天,我時刻關注他的每一個變化,心情的,身體的。我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父親的脆弱,那個我心中一直屹立不倒的依靠,已經老了。
上海醫(yī)院,病房里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重度疑難病癥的患者,父親的情況算是屬于最樂觀的了。許多病友都勸父親說,到這你就只管安心養(yǎng)病,你這情況對于上海大醫(yī)院來說就跟老家小醫(yī)院的感冒一樣小兒科,這里的醫(yī)生個個都是見多識廣經驗老道的專家。病友們的勸說,讓父親徹底放下了心理包袱。他又開始積極地計劃六年級的教學安排了,我一邊欣慰地跟他探討教學經驗,一邊暗想:只要你能夠健康地活著,只要你高興,做什么我都依著你。
父親手術那天,主刀醫(yī)生,麻醉師找我例行談話,簽字。醫(yī)生拿起半米長的胃管,嫻熟地從父親的鼻孔插了進去。我看見父親滿臉痛苦的表情,心痛到極點,淚差點涌出。看他靜靜地躺在推車上閉著眼睛不再說一句話,眼角有吞咽胃管時生理反應溢出的淚水。我輕輕地替他抹去,心里默默祈禱:爸,你一定要加油!
目送父親被推進手術專用電梯,我將他的生活用品按照醫(yī)囑送到15樓,隨后,來到2樓家屬等候室。 十點半后,開始有護士喊手術中病人家屬告知手術情況。十一點,終于聽見喊我。小跑著來到窗口,我看見醫(yī)生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袋子,里面裝著兩截顏色鮮艷的肝臟。醫(yī)生笑容明媚,說,切除下來我們發(fā)現是良性的。
心中瞬時充滿了巨大的喜悅,這么說那就是排除了肝癌的可能性了嗎?
我們還需要做個切片,等結果出來才能定論。你現在可以去15樓等候了。
忍不住,我開始一個個打電話去告知母親,妹妹,姑姑叔叔……
半個小時后,我看見還處于麻醉昏迷中的父親被推出了15樓的電梯。他躺在那里,非常安靜,只能聽見呼吸氣球發(fā)出的平穩(wěn)的氣息聲。醫(yī)生說,15樓是無菌病房,家屬是不可以進去的。每天下午三點半到六點,是視頻探視的時間。
第二天,通過視頻,我看見父親仰著臉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到處插滿了管子,心理不禁一頓酸澀。護士叫醒了父親,搖高了床枕讓他看視頻里面努力微笑的我。父親接過話筒費力地說,我很好,不用太擔心,只是咽喉里插了胃管,說話就疼??此窈芎玫臉幼樱睦飳捨苛嗽S多,不忍打擾他休息,便掛了話筒。靜靜地看著視頻那端虛弱地躺在那里的他,憂傷忽然鋪天蓋地而來。做了這么大的手術,而我就只能將他丟在病房里一個人孤單面對痛楚,或許,特護比我更專業(yè),可是我能感覺到父親其實更需要我。
從15樓下來,一個人在門診大廳里坐了許久,久到我忘卻了時空的存在。這天是周末,醫(yī)院里除了值班的護士,便只有前來探病的家屬了。往日熱鬧非凡的等候大廳,長長的椅子里只有空蕩蕩我一個人的悲傷在回蕩。
一周后,父親康復順利出院。術后的父親身體還很虛弱,我?guī)е赣H坐地鐵去趕火車回家。一路上,我眼都不敢眨一下,小心謹慎地用自己的身體為父親擋出一片安全地帶。這讓我特別特別懷念小時候父親那雙溫暖的大手,一路呵護我的健康成長。此刻,我雖感懷萬千,卻不敢淚流。
這些時間里,父親陸續(xù)接到許多學生的電話,這些稚嫩的充滿關切的聲音,讓父親感覺到了生命的意義。他說,雖然是我在教孩子們,但,孩子們給予我的更多。是他們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價值,被人需要是無比幸福的??粗赣H開心的笑容,我感到上蒼是如此厚待我,讓我在有生之年能夠細微地感受到這樣滿足的幸福。
在此,祈望天下的父母都健康快樂,希望所有為人子女的你,能夠時刻記?。喊偕菩橄龋袼麄儛畚覀円粯拥厝バ㈨?、尊敬、愛戴我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