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媽盛放的春天

　　這年頭，人人都往城市里跑，在城市工作的姐姐、姐夫卻要辭掉工作回鄉，眼看著城市里的家當足足碼放了一大卡車，運回老家，塞進那三間破落的瓦房里。

　　姐夫有個傻子媽，那年，我去他們家，老遠就看到一個女人一瘸一拐的走在路上，嘴邊紅紅的，右手在一邊晃動，似乎在吃一串糖葫蘆。走近了看，哪是吃什么糖葫蘆，是她的舌頭耷拉在外邊，那只手在不住地擦拭流下來的哈喇子。我婆婆說，那就是姐姐的婆婆。

　　傻子媽像個小孩一樣，聽說，就連他們結婚這樣的大喜日子都不能安生，一對新人被送進洞房，硬是婆婆睡在了他們床上邊，還畫了個巨幅的世界地圖。村里的人都明里暗地的說我公公婆婆，你們怎么能讓孩子嫁到這樣的人家?答案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姐姐當年鐵了心嫁姐夫，上百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架式，誰拗得過她?

　　她公公老了，姐夫又是獨子，回老家自然是必須的。有人問，他們為啥不在市里安家，把傻子媽也帶到城里享享福。這樣的方式不是沒嘗試過。前幾年，姐姐把公婆接到城里住。白天，他們去上班，留老兩口在家。下班的路上，姐姐看到公公坐在馬路牙子上哭，傻子媽給走丟了!在農村，傻子媽一睜開眼，就挨家挨戶的竄，像巡查一樣把每條街巷走一遍。她公公本來就比傻子媽大三十歲，人老了，反應也慢，一不留神，就讓傻子媽打開門，走丟了。

　　諾大個城市，上哪里找?姐姐、姐夫急得到處跑，到處轉，終于在一個小飯攤上看到了傻子媽。她正盯著人家吃面呢，哈喇子都有半尺長了。攤主誤以為傻子媽是要飯的，轟她走。姐姐拉她的胳膊，她一動不動，眼神依舊盯著別人的飯碗。姐姐只好給她點了碗面，看她吃完。此類的事情還發生過幾回，姐姐、姐夫幾近崩潰。公公和傻子媽也只好回了農村。原本跟姐夫打算買房的計劃也一再擱淺。

　　回到老家，姐姐把屋里屋外灑掃干凈。傻子媽連續兩個早上看見兒媳在爐邊熬粥，意識到他們應該是不走了，在院子里歡喜地嗷嗷叫。

　　從此，姐姐和姐夫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為了生計，姐夫開著電動三輪車去集上賣蝦皮，姐姐去十幾里地外的服裝廠上班。很難想象，在城市里住了多年的姐姐，在我們家嬌生慣養的姐姐，是怎么迎對服裝廠里一天十二個小時的工作的。但她硬是堅持下來了，雖然體重暴瘦到80斤，成了一把骨頭。

　　這也不能安生。傻子媽在村里經常惹禍，不是把人家的雞蛋捏碎了，就是跟誰家的孩子打起了架。姐姐只好像家長一樣去給人賠理道歉。

　　傻子媽雖然傻，但是并不臟。這是村里人給的評價。姐姐每天下了班，吃完飯，第一件事就是給傻子媽洗澡。一次，我在她家小住，就聽見洗澡間里的聲音：“別動，媽，你怎么不聽話呢!”真像對待孩子似的。

　　傻子媽白天滿村里跑，看也看不住。等到晚上，渾身疲憊，經常尿炕。姐姐忙于工作，回到家的時間很有限，為了不讓她睡濕被窩。姐姐、姐夫每晚準時叫傻子媽起床解手。后來，姐姐住在我家，半夜她忽然起來，看了看四周，又睡下了。這么多年下來，半夜起床已經成為習慣，那個時間已經植到姐姐的骨頭里去了。

　　姐姐剛開始對婆婆好，村里人都說她是裝的，甚至預測總有那么一天，姐姐、姐夫可能會過不下去。可是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一如繼往。公公去世前，姐姐正好去醫院生二胎，老人家彌留之際跟她通電話，問，生的男孩還是女孩，姐姐在產房里抱著女兒說，是男孩。姐姐知道，這是他想在等著的答案。為此，姐夫充滿了感激，這個善意的謊言，讓他的父親走得很安祥。

　　有一回，我問姐姐，為什么對婆婆那么有耐心。她講起婆婆的身世，從小非常聰明，后來得了重病才傻的。嫁了人也沒過上好日子，因為不聽話整天挨打。在姐夫出生之前，她已經生過好幾個，一個被她生到了廁所里，一個被她生到了雪地里。她只有右手可以活動，小時候，她就用這只能活動的右手，把她的兒子夾在胳膊底下走了，像夾著一個什么物件。可想而知，姐夫活下來，并且順利長大是多么不易。“這樣的人，我能不對她好嗎?”姐姐反問我。

　　在娘家，姐姐總會把菜炒得很爛，水果也喜歡切成極小的丁，一開始我還取笑她。后來，才聽我婆婆說，那是在家里習慣了。兒時的那場病，不光讓傻子媽變傻，還弄光了她滿嘴的牙。

　　公公走了以后，傻子媽一天都不能安生。她不習慣一個人睡在房間里，每次到半夜，就跑到姐姐的窗外用力地敲打。姐姐只好去婆婆的房間，看她表達對丈夫的思念。她指著墻上丈夫的照片，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姐姐給她拿水果，哄她睡覺。等她睡沉了，再回到自己房間，照顧出生不久的孩子。

　　傻子媽有著強烈的嫉妒心，為此他們家有過一次比較嚴重的爭吵。那時，姐夫每次回來，就先進自己屋，跟姐姐有說有笑。傻子媽為此把姐姐剛洗的衣服扔進了廁所，不吃姐姐做的飯，故意坐在家門前的路上給她難堪。姐姐忍受不了，大聲訓斥了傻子媽。姐夫跟她吵了起來。那次，姐姐委屈極了。她一個人走出村子，走進蘆葦蕩。

　　沒人勸，姐姐自己回了家。那之后，她讓姐夫盡可能陪著傻子媽。

　　姐姐說，傻子媽一點也不傻，她生完孩子出院回來，傻子媽竟然從柜里扯出一件舊衣服，把頭和臉都捂著，隔著窗戶看里邊的小孫女，嘴里發出喜悅的聲音。她的這幅妝扮，姐姐看見過，那是幾年前，她們帶著大女兒從城市回來，傻子媽老遠看見孫女，就往家里跑，她當時也是這樣的妝扮，姐姐明白，傻子媽怕自己的樣子嚇到孩子。她說，傻子媽是在用她獨特的方式愛著這個家。

　　姐姐讓她把頭上的衣服摘下來，讓她進屋，她偏不去，姐姐就把孩子湊近窗戶讓她看。

　　等孩子幾個月大的時候，會對著她露出笑容。還會拿東西遞到她手里，她幸福得在院子里拍手。姐姐為了孩子和婆婆，不能再去上班了。她抱著孩子坐在門口，有人來看，傻子媽揮起胳膊就趕。

　　每天，姐姐帶著孩子出去曬太陽，傻子媽就跟在在她后邊，歡歡喜喜的。村里人都說，別看她傻，還真是有福氣的人。

　　傻子媽在姐姐跟前也不再倔強。她上次在外邊摔倒受了傷，姐姐一邊給她擦藥水，一邊告訴她以后出去要慢點，并且要跟她打招呼。她從此以后真的不再自己亂跑了。

　　前一陣，我們去姐姐家，在窗口，我看到許多個罐頭瓶子里裝滿了土，插滿了小樹枝，有的上邊還帶著片干巴巴的葉子。姐姐說，那是春天里剛長了葉子的樹，婆婆說什么也要送給她。姐姐用了這么多年的時間，終于走進了傻子媽的心里。我頓時覺得那些在土里站立的枯枝是那樣美，那是傻子媽心里盛放的春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