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風怒嚎,滴水成冰之夜,程老太撒手人寰走了。她的死正像兒媳咒罵她“前世作惡多端非死到大年下不可”的話。
程老太的女兒得到噩耗,哭喊著來了,看了看病癱在床上三年多的老爸,就急忙給她哥程光明打電話:“哥啊,咱媽昨晚不在了。”
哥說:“咋,不在了,不在了給我說個啥?”
妹說:“你趕緊回來發喪呀。”
哥說:“我最近三五天忙,回不去。”
妹說:“我嫂哩?”
“離婚了。”啪的一聲哥把電話掛了。
女兒無奈,打電話給大老舅,大老舅出手才算把哥哥招了回來。
癱在床上的程石頭是南下干部,祖籍是山西人,解放前過黃河在伏牛山一帶打游擊,解放縣城時受了傷,部隊把他安住在街上賣瓦盆瓦罐的白家。白老頭見程石頭老實忠厚,就把女兒白花許給了他。解放后,程石頭當了縣里礦業所所長,與白花生了一兒一女。文革時,白石頭通過戰友關系把兒子程光明招到“670”軍工廠,當了工人,以后該廠又搬遷到了洛陽。女兒程錦則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石頭滿認為兒子程光明前程光明,誰知隨著形勢發展,“670”軍工廠轉到了地方又下了馬,光明成了下崗工人,帶著媳婦去南方打工了。女兒程錦也未前程似錦,嫁到了鄉下,以后返城到印刷廠當工人,印刷廠也破產了。女婿一直在家務農。
由于白花是街上老戶,城區改造,白家原來的耕地現在都變成了高樓大廈。白家,也就是現在的程家前后分到了三套單元房,老子、兒子各住一套。程錦與女婿住的印刷廠小瓦房已成了危房,程石頭就給了女兒一套單元房。然而兒子光明也有打算,準備賣一套給兒子說媳婦,因此矛盾就出來了。光明在媳婦的教唆下與老爸老媽、妹子干起了仗,把老爸氣得一病不起,他并放出狠話,對雙親活不養死不葬。他與妹子也形同路人,互不往來。
程光明有些敬畏老舅,不是因為舅是他老子,而是他有求于老舅。他舅是當了一二十年的村支書,為人正直、疾惡如仇,就是脾氣不好,年輕時遇到不平的事,頭句說,二句就是拳頭。他這個干部就是打出來的。前年光明與他妹子因房吵架,他舅扇了他一耳光,把他打倒在地,頭碰到院里的石臼上,把牙都碰掉了兩顆。舅父有個兒子在省府工作,曾承當給表弟也就是光明的孩子安排工作。光明去年底從南方回來,買了個MP3孝敬老舅,偏偏他舅不領情,給光明說:“光明你去給我辦件事。”光明連說:“行,行。”他舅說:“你把這個啥P玩藝替我送給你爸,讓你爸解解悶。”光明不敢反犟,拿著MP3給他爸送去了。這也是光明從吵架至今第一次登他爸的門。
根據當地風俗,老人了,先得給舅家報喪。報喪可不是隨便打個招呼就行,須得專門派人到舅家匯報才算鄭重其事,才算禮數到了。但老舅遇到了不孝之甥,外甥女一個電話,他就火急火燎地跑來了。畢竟親姊姐一趟,先來看看后事如何安排。老舅看到停放在床上的姐姐,忍不住哭了一鼻子。
停喪三天,第三天中午十點鐘火化。親朋好友八點就來了,老舅十點才到,不是老舅忙,而是規矩,就像現在開會,領導總是后到。老舅離程家還有半里之遙,早有路探報了信。執事引著孝子,響器,滴滴打打吹著迎著了老舅。光明、光明媳婦、程錦等穿著重孝:也就是白布做的孝衫,腰里系著麻繩,男的頭上戴著白孝帽,女的頭上頂著白方巾,手里都拄著哭棍,也就是高粱桿上纏糊著白紙,哭棍只有二尺來長,所以孝子們拄著腰都彎得像蝦米,穿著白孝衫彎著腰更像白綿羊。他們趿著布鞋,有聲無淚的嚎著“我的媽呀——”跪倒在路中間。這時,幫忙的上前攙起,讓舅家頭走,響器、孝子跟著。把舅家迎到堂房坐定,執事吆喝開席,請吃飯。老舅說:“免了罷。”執事就領著舅家人到靈堂看望姐姐最后一眼。老舅看到瘦的像雞一樣的姐姐,不由悲從心起,大聲哭著說:“我可憐的姐呀。”引得旁觀者都流下了眼淚。
老舅們看罷,執事把他們讓回堂屋,面朝門外坐下。有人就對老舅說:“好好教訓教訓他。”又有人說:“光明媳婦不是東西,光燒底火,沖著光明給他老里生氣。”正說著,光明和媳婦哼哼唧唧哭著跪到門外邊。執事說:“別哭啦,聽你舅說。”
按風俗說,舅家看罷后,都要提點意見,比如說亡者棺木好壞,亡者穿的壽衣好賴等,即使再好,也要磨道圈找驢蹄——尋些毛病,然后就像縣官過堂一樣指責外甥對老子生前如何如何。在這種情況下,不孝之子們一般都難過這一關。
老舅吭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這時里里外外的親戚們、朋友們、來幫忙的街坊鄰居們,齊擠在門里門外看熱鬧。老舅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半天才開了腔,說:“我姐十八歲到你程家。”又補充說:“其實是你爸到我家。她跟上你爸一輩子沒享啥福。你對你爸你媽好賴,老天知道,大家清楚,我也不想得罪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兒子眼看就要說媳婦了,我說多了沒意思。你媽現在走了,人死如燈滅,我不再提他,我只說說你爸。你爸現在臥床不起,得需要人伺候,但是你伺候他不虧。你爸是個“存折”,每月還有兩千多塊錢工資在上面,他連一半都吃不完,剩下都是你們哩。話說回來,這個存折裝在公家的口袋里,每個月你可去口袋里抓一把。話又說回來,這個存折是個活期,你讓你爸活一月,你從公家口袋里抓一把,兩千多,你讓他活一年,你能抓十二把,兩萬多,你伺候的好,他多活幾年,你就會多抓幾年。我給你說,光明,公家布袋里的錢多著哩,永遠也抓不完,但是你爸一旦閉了眼,公家立馬就把存折收走了。”妗子接著說了一句:“光明,你算算帳,這可比喂個豬強多了!”旁邊有人笑了一聲。
老舅接著說:“光明,你還記不記,那年咱倆一起去鄭州送你娃上學,你娃也一二十歲的人了,長得跟墻頭一樣高,在火車上,你把座位讓給你娃坐。有這事吧?當時我都看不慣。到學校把你娃安置好,咱去火車站買了票回家,天下起了大雨,你擔心你娃,硬是把車票退了又到學校住了一晚上。有這事吧?當時我就想,你對你娃可是一百分的關愛啊。現在我想說,你把待你娃的一半好,或四分之一好待你爸行不行。”
老舅說到這里流下了眼淚,引得在場的人都動了情,唏噓不已。
陪著老舅坐的執事見時辰不早,就對光明說:“你舅說的你聽了吧?”光明說:“聽了。”執事又說:“記住了吧?”光明說:“記住了。”
執事站起走到門外,大聲吆喝道:“送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