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個太過蒼老的詞匯。有時候細想起來,我們從來都沒叫過母親。
母親是書面語。媽和娘才是口語。書面的東西,就多了嚴肅和鄭重,就像是貢品,又像是一根下垂的井繩。母親這個詞,不是用嘴巴來叫的,不可以輕率,而是用心來呼喚的。讓人要跪拜的。
我們年少的時候,一心想長大,熱切關注和談論的都是理想和夢想,遠方和未來。我們天天和母親在一起,不太去留意她的感受,甚至覺得煩,嫌她總是嘮叨,啰啰嗦嗦的像個土氣的老母雞。母親,在我們想到要仔細看看的時候,就已經老了。這是多么無奈!母親,在我們想著要好好孝敬的時候,卻無情地去了。這多么讓人感傷!
母親節是個外來的節日。真正的母親節應該是我們生日的這一天——我們的破殼之日,母親的受難之日。這一天,是一個橋梁,兩個人的洗禮,彼此成全。疼痛與喜悅,慶祝與感恩,一根臍帶就這樣咔嚓剪斷了。剪不斷的,是母親一生的牽掛,對兒女無微不至的關愛……是的,母親總是與受難,辛苦,操勞,忍辱負重這樣滯重的詞匯伙在一起。養兒方知父母恩。母親給予我們的,注定是還不上的。于是母親老去,我們也成為了父母。這種身份的更替,交疊,便是生命的延續,愛的傳遞。一代一代,綿延不熄。
記得那年我在縣城上學,有一次看到學校門外的夜市上有便宜的手套,便化一元錢給母親買了雙線手套。母親常年操勞,手粗糙不說,骨節已變形,就像是一個耙子。尤其冬天,在冷水里洗衣洗菜手會裂口子,再抓起鋤頭鐵锨,手上的口子會流血。有雙手套護著,干農活時總該好一些吧。
星期天一大早,我步行二十多里回家。買手套化去了一元錢,我想在車費上省出來,因此沒舍得坐班車。回到家后,母親正在收拾農具,她吃驚地看著我,問我怎么回來了?有什么事嗎?我說沒事,就是回來看看。看我說的輕描淡寫,母親突然發怒了,說沒什么事跑回來干嘛?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不好好復習,跑來跑去多浪費時間。
受到母親的訓斥,我沒敢把手套拿出來。
到了地里,我鼓了很大的勇氣把手套從褲兜里抽出來,讓母親戴上。母親看都沒怎么看,怪我亂花錢,說莊稼人不需要這個。接著母親嘆口氣,說買都買了,你自己戴吧,免得把手磨出泡。
母親的漠然,讓我很沮喪,一股無名火竄了上來,我大聲說,我有那么金貴嗎?然后我把手套扔給母親。賭氣說,反正我不戴,你不戴扔了就是了。
母親愣了一下,只好撿起來戴上。
第二天回到學校,從包里取衣服時,那雙手套出現在了下面。我又氣又恨,怪母親作捏,明明是我給她買的手套,明明說好了冬天干活時戴上的,卻偷偷又給我裝上了。
為那雙手套,我和母親沒少拌嘴。后來我把那雙手套又拿了回去。母親當著我的面戴上,我不在的時候,卻一直在箱子里睡大覺。記得有次不知怎樣又說起手套的事,母親埋頭說,這又何必呢,等你出息的那一天,給我買東西也不遲。
那一句話,我的眼睛頓時濕潤了。
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在想:什么時候我才有出息?可以大大方方地孝敬母親呢?
……多年后,我似乎也算是有點出息了,可這個困惑依然在。每次給母親買回家的東西,她總是舍不得用舍不得吃,放過期了還舍不得扔。諸如此類的糾結,依然泥沙俱在,讓人一籌莫展,心里很不是滋味。
母親就是這樣的女人:一輩子都在操心著兒女的前程出息,卻根本就不在乎兒女的回報,為兒女盡心盡力無怨無悔卻忽略著自己,讓人心疼心酸愛也無力,唯有在心里一遍一遍跪著含味:母親。母親!
小時候,我們從一個女人去認識女人;現在,所有的女人使我們懂得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