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

 　　1

　　羅蘭.巴特在他母親去世之后的《哀痛日記》中寫道：“現在，確認之意識，有時意外地像一種正在破裂的氣泡沖撞著我：她不在了，她不在了，她永遠地和完全地不在了。這種情況是模糊的，無形容詞的，即令人眩暈的，因為它是無法解釋的。”

　　我回到城市，回到工作的流程中，離父親越來越遠了，離父親過去生活的圈子、日常的氣息也原來越遠了，但我的情緒和羅蘭.巴特一樣，依然處在父親已經不在了這個事實的余震中。在一次次夢中，在一個無意識的反應中，一遍遍地確認，他不在了，他不在了。

　　有一次，寫一篇關于故鄉草木的稿子。記得屋后的山上有一叢叢的野竹子，在夏秋之季，竹葉子上會長出白色的分泌物，像樹上結的痂，松軟清香，父親摘來泡酒，我偷偷喝過一口，酒中有一種淡淡的植物香。我不知道竹葉子結的東西叫什么名字，想打個電話問問父親。晚上，按下家里的電話號碼時，突然停住了，因為覺察到父親已經不在了。

　　一個周末，騎車到一個農貿市場，看見一個瘦小的老人挑著一擔竹匾筐在前面走，穿著和你一樣的藍布衣，一陣陣的煙霧從他頭頂著飄著，聞到那股香煙味我猛以為是父親，追上去到側面去看，才發現不是，你已經走了好久。

　　在父親離開后的一兩個月里，夜里常會在夢中醒來。

　　夢見父親帶我去看露天電影，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場子里人山人海，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只顧著靠電影放映員最近的位置，看他怎么按上膠卷，再去看電影銀屏，只見到白花花的一片，什么色彩也沒有。我有點著急，想找父親問問是什么電影，可轉頭一看，看電影的人都已經散去了，父親也不知道被沖到哪兒去了，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我急醒過來，開了燈，才覺悟到父親已經去世一個月了。

　　夢見父親躺在家里那張熟悉的床上，蒙著被子，瘦小的身軀，應該是生病的時候。看見我回來了，他坐起來，想要抽煙，火柴點著了，煙霧騰騰，把他的臉都蓋得有點模糊了。他問我南京好不好玩，我說，還不錯呢，每天都要坐船過江上班，等你哪天有空了，我帶你去看看。他說好呀，我扶著父親像扶著一張輕飄飄的紙片一樣，我拉著他的手去找回南京的路，可走著走著我就迷路了。那是我一條從沒有走過的陌生的路，我決定上車去買票，可買好票，父親卻被弄丟了。在悔恨中醒來，才發現又是一場夢。

　　父親已經走了，想起他從來沒有來過我的新家，這條遙遠的路隔著千山萬水，他怎么會找到一條熟悉的路過來看看呢。想起更早一點沒買房子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過帶他和母親過來看看呢，最后的歲月，陪伴他的日子寥寥無幾，只是因為自己沒有做過這樣的準備，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離開既有生活的軌道，去做好陪伴他最后歲月的勇氣，這樣的晚上醒來，除了找本書亂翻，除了無盡的悔痛，就再也睡不著了。

　　夢見父親獨自坐在火灶邊燒水，我過去陪坐著，可那壺水好久了也不見燒開。

　　夢見父親躺在床上，我摸他的手，是冰涼的，我問他冷不冷，他不回答。

　　還有很多無厘頭的夢，半夜里醒來的時候歷歷在目，可迷迷糊糊又睡著了，早上醒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每一次夢中醒來，我知道父親已經走了。但有夢的存在，我感覺和父親的聯系還在。他還沒有徹底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直到時間的流水，日復一日地沖刷留在心底的記憶，夢中的影像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直到泛白，直到不再顯影，那才是父親和我徹底告別的時候，這樣的日子終會到來。

　　我害怕這樣的時刻到來。因此趁我還記得，趕緊把這一切都記下來。

　　2

　　父親離開后，生活一如既往地繼續著，他的離開對我們的生活好像也沒有什么影響。中年喪父，大家習以為常。

　　只有我清楚心里悄悄發生的變化，一如雪山下的冰川，在看不見地方發出裂縫輕微的脆響。

　　中秋的時候，想回家一趟，看看母親，也看看父親墳山的新土是否長出青草，但一如既往地搶不到列車票，只好放棄了回家的打算。這時候，就非常羨慕那種和父母家在同城或者一小時城市圈內的同事，回家一趟，只是吃一頓飯的時間。更羨慕那種父母年紀和心態尚年輕，兒女在哪里，就能跟著把家按在哪里的朋友，他們是有福的。我沒法要求母親去做這種離開生活環境拔根而起的犧牲。我只能試著去調整自己的生存方式，讓以后自己回家的機會能多一點，陪伴母親的時間更多一點。

　　二十多歲的時候那么想離開家，去追夢，去尋求熱鬧的世界，年少輕狂的時候以為自己知道想要的是什么，但其實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只有站在父親的墳墓前，踩著冬天迷離的荒草，陪著地底下的父親靜靜地抽一根煙，看著頭頂上白云蒼狗的變幻，打量那個一年日一日在城市的車流中、格子間、電腦前茫然四顧的我，找不到生活熱情的我，在夜晚輾轉難眠的我，才開始一點一點地反思，如果生命是一場告別，從起點對結束說再見，那么三十多歲后的生活，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是房車和金錢物質需求的極大滿足嗎?是對城市車馬奔流的時尚生活的迷戀嗎?是對人群和社交泡沫中虛幻口碑和名聲的追逐嗎?

　　都不是，我真正需要只是陪著父親抽一根煙、陪著母親做一頓飯時的平靜和妥帖感覺而已，不再焦灼，不再撕扯。篤定地去做一件內心喜悅的事情，能夠點燃內心火花的事情，把生命有限的時間留給最愛的人和最愛的事，這樣的人生才會平靜和幸福。

　　墳地里的父親像鏡子一樣照著我。從這兒出發，我才能分離出日常生活中沉溺于瑣碎事務中的另一個自己，試著去一點點地改變，一步步地嘗試另一種不同的活法。

　　作者簡介：陳全忠，男，現任江蘇《風流一代》雜志青春刊執行主編，《格言》《意林》《讀者》《文苑》等簽約作家。開過多家專欄，在《中國青年》《愛人》《雜文月刊》《意林》原創版等上百家原創期刊上發表有三百多萬字，文章入選多種年度選本以及初中考試卷。出版有趣生活系列之《干掉無趣》《覓趣》和散文集《生命的意義》等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