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父親

　　父親因心臟病去世已有十年。

　　不得不承認的是，盡管我對父親仍然滿懷著無盡思念，然而父親的面孔卻已隨著時光的流逝在我腦海里日漸模糊起來，我只能借助于父親生前的照片來彌補這一令人愧疚的缺憾。

　　父親并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他脾氣火爆，抽煙、酗酒、賭博、打架，跟性格剛強的母親經常吵架，甚至鬧過不少次的離婚，所以，我并不是從小生活在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庭環境之中。然而，我對父親卻是十分的懷念。如果要將這份懷念條分縷析，那么除了血濃于水的父子親情及失去父親之后所感受的人情冷暖之外，也是因為這一并不完美的父親對我無私的關愛。

　　記憶中脾氣暴躁的父親從來沒有打過我，有過的只是斥責，這不能不令人稱奇。父親是家中的長子，而我又是家中的獨子，我的出生對初為人父的父親自然意義非常。聽母親說，一向喜歡惹是生非的父親在我出生后竟然收斂了許多，變得溫和而有耐心。剛出生的我睡覺晝夜顛倒，白天睡覺，晚上卻鬧個不停。父親守在母親的身邊，在我哭喊的時候第一時間將我抱在懷里，換尿布或者讓母親喂奶，還學著母親輕輕地拍著襁褓中幼小的我，口中發出慈祥的呵護之聲。當得知抽煙對兒童不好的時候，父親在抱我的時候從不抽煙，煙癮上來的時候，他就吃薄荷糖，這件事在母親看來都是一件奇跡。

　　上初中的時候，我得了鼻炎，時時頭痛得厲害。那時母親已經外出打工，只有我和父親在家鄉。父親帶我去縣城的一家醫院動了手術，幾塊碩大的鼻息肉被醫生用剪刀剪斷后取出，令我心驚膽戰。我的鼻腔里被塞滿了止血紗布，鼻子因失去調節氣壓平衡的能力而使我連喝水都變得困難。麻醉藥效過去之后，更是令躺在病床上的我痛苦不已。我只得閉著眼睛，低聲呻吟。

　　父親滿懷關切地看著我，卻又不知如何來安慰我，后來，他伸出他那寬厚的手掌，緊緊拉著我的手。我感覺到疼痛仿佛稍稍減弱，繼而微微閉上眼睛，良久，良久……我能從手中感受到父親的關懷與溫暖，感受到他那無言卻深沉的父愛。后來，每當我有挫折的時候，總會回憶起父親握著我手的這一刻。

　　對于父親有心臟病這件事，是我上高中的時候才得知的。有一個周末我放學回家，父親一臉嚴肅地告訴我家里的存折放在了哪里。我覺得很是奇怪，就問父親為什么要告訴我。父親當時先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然后才支支吾吾地告訴我，原來他有心臟病。我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就問父親怎么不去治。父親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對我說：“治什么治，做個心臟搭橋手術要花好幾萬，我活那么長時間做什么呢!”我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在電話中也叮囑了他要趕快去治，卻被他三言兩語地敷衍過去，只是說自己天天在吃速效救心丸，一時半刻不會死的。

　　父親沒有急著去做手術，卻急著為家里建起了樓房。就像大象能夠預感到自己即將死亡一樣，父親也感覺到自己生命將要走到盡頭。有一天，他跟我叔叔說起蓋新房的事，父親對叔叔說他可能活不過當年，所以要盡早把房子蓋起來，免得以后我結婚時因沒有新房而為難。叔叔當時不以為意，還笑他多想。結果，事情竟然如父親所預料的那樣，他在2004年12月20日的下午，因心臟病突發而在赴縣城的路上去世。

　　猶記當年風雪冢，我心更比北風寒。年少的我，回到家中時，看到已經離我而去的父親，雙膝一曲就跪倒在地。淚水，在那一刻是如此的洶涌，我的心，被深深的刺痛著。我只能拉著父親冰冷的手，一如他當年拉著我那樣，反復地重復著一句話——“為什么會這樣……”

　　有些人的價值要在失去他之后才能讓人明白。父親火化之后，尸骨只有三斤多重，放在那口寬大的棺材之中，顯得是那樣的單薄、弱小，令人心生悲痛的惋惜。家中的新房剛剛裝修好，而我的父親卻遠赴另一個世界，躲進了那個冰雪掩蓋下的墳墓。父親為我做了一切他能做的打算，而我，卻未能見他臨終前一面。每當想到此刻，我的眼眶總是不爭氣地泛起淚水。

　　父親的去世，讓我們這個三口之家面臨著分崩離析的狀況。當時母親才三十多歲，她的一個哥哥一再勸說她要為自己著想，趁早找個人嫁了好了。然而，母親卻一口拒絕了這一提議。對于父親的去世，母親也是心懷愧疚的。為了供我上學，從未出外打工的母親遠赴廣東打工，一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加班加點，就是為了賺更多的錢讓家里過得好起來。我們三口之家為了所謂的生活，在家庭、學校、廣東分別從事著務農、上學和打工三件事，我們彼此分開，未能好好地照料彼此。我不能想象如果父親和母親一起在家互相照顧并在母親的帶領下去做手術，是否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悲劇。然而，人生是經不起假設的。生命只有一次，未經彩排就匆匆上演，永遠不會重來。

　　父親的去世讓我明白了死亡是多么真實的一件事。失去了父親，我可以依靠和關心的只有母親。母親不再出外打工，一心照料我上學。我畢業之后到深圳工作，稍稍穩定下來之后，母親也隨之而來。雖然我和母親掙的錢遠遠不夠在這座城市里買房落腳，但是無論如何，我們一家人是在一起的，我們是幸福的。我們的家是家人，跟房子無關，我和母親走到哪里，我們的家就在哪里。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最悲痛的事情莫過于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想下父母是怎樣關愛自己的吧!父母的關愛是無限的，但父母的生命卻是有限的，我們如果不能在他們有生之年盡孝，那么，我們得到的唯一回報就將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