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下了高速便是淮陽。我看了看母親,她閉著眼,蠟黃的臉上呈現出難得的安詳。大哥開著車,一路上他邊開車邊和母親嘮家常,說些讓母親高興的事。見母親睡著了,大哥便不再說話,他原本是個不善言談的人。
母親的病確診為胰腺癌晚期,老太太已經七十三歲高齡,主治醫生說這種情況沒啥好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了。哥哥和弟弟都是醫生,他們對醫生的話是認同的,但他們最終還是做出了給母親化療一段時間的決定,主治醫生和弟弟關系不錯,無可奈何地點頭表示同意。我是個外行,母親的治療全憑哥哥和弟弟安排。
一開始化療,母親反應很強烈,惡心嘔吐,渾身火燒似的疼痛,一點東西也吃不下。我們幾個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但都不能把內心的難過表露在臉上。吃午飯時,弟弟問母親想吃點什么。母親看上去很虛弱,弟弟說了很多飯食,母親都說不想吃,我們大家提議了一些,母親也一一否定。正當我們都很失望時,母親突然說她想吃葡萄做的糖葫蘆。我們都感到為難,大熱的天,哪里有賣糖葫蘆的呢,況且是用葡萄做的。弟弟聽了非常高興,告訴母親大街上有賣的。弟弟其實是在騙母親,他開車帶著我轉了幾家超市,也沒能買到母親要的糖葫蘆。我不知該怎么辦,弟弟想了半天說他們小區附近有個賣糖葫蘆的老人,買不到就買些葡萄讓那老人現做幾串好了。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我們買了些剛上市的“紅提”,風風火火找到了那位老人,這是一個面目非常和善的老人,聽我們說了原委二話沒說馬上做起來,糖葫蘆做好了,老人說什么也不肯收錢,并且打聽母親在哪家醫院住院,說得了空就去看望母親。
弟弟把剛做好不久的糖葫蘆送到母親嘴邊,她咬下一顆,再讓她吃她便不肯吃了,讓弟弟把剩下的吃了。弟弟說他不喜歡吃,母親便煩躁起來,說是不是嫌她吃過的東西臟,還說小時候經常嚼東西喂我們吃。見母親生了氣,弟弟馬上嘻嘻哈哈地吃起來。后來弟弟說,他這段時間腸胃不好,真不想吃。我告訴他:此后,我也被母親逼著吃了幾回東西,她一生節儉慣了,最見不得浪費東西。
為了減輕母親的疼痛,醫生給母親開了嗎啡,但母親依然疼得很厲害。母親躺一會,就想側側身,她自己動不了,需要兩個人幫著翻。哥哥、弟弟和我都很忙,嫂子、弟媳和妻子也都有工作。學校暫時沒開學,我就和大姐陪護著母親,他們幾個得空就往醫院跑。十幾天過去了,大姐的身體有些吃不消,我也覺得有些頭昏腦脹。陪護病人應該說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睡不好,病房也讓人感到壓抑,好好的人在醫院時間長了都能生出病來。哥哥、弟弟見姐姐撐不住,就讓她回老家幾天,可姐姐說啥都不肯走。我沒伺候過人,第一次把母親解的“大餿”拿到洗手間,禁不住嘔吐起來。母親有時腰疼的厲害,我便把手墊在她的背下。這樣她的疼痛可能減少了不少,于是便不時地讓我把手墊在她的背下,少一遲緩,她便顯得很煩躁,時間一長,我實在有點受不了,但在心里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住。
住院的十多天,幾乎每天都有人來看望母親,我們各自的領導、同事還有親戚朋友,大家都知道母親的病情,探望時說話都很小心,用各種方式告訴母親其實她的病其實不算什么大病。母親聽得多了,便相信了大家的話,心情也慢慢地開朗起來。老舅也在周口,起初我們兄弟相商不把母親的病情告訴他,考慮再三還是說了。老舅每天都要來看望母親,他的腿不好,看著他拉著一條腿,艱難地來回上樓下樓,我的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但也不敢勸阻,我深知他在得知姐姐病情后的心情。好幾天不見大舅唯一的女兒,母親問起侄女,大舅說兩口子最近總是生氣,恐怕過不到一起。表妹和她丈夫是在一個上午來看望母親的,倆人又說又笑,看上去很是親密。母親問他們是不是在鬧離婚,倆人說他們好的不得了,怎么可能呢?出了病房,我看見表妹在前面走,她丈夫在后面離著很遠,完全不是病房里的樣子,知道他們在說瞎話。
一個朋友來看望母親,吃飯時他喝多了,邊說邊哭,說自己母親生病時因為忙,花錢讓一個保姆照顧,現在想起來很后悔。那時若少點應酬多陪陪母親,對他該是多么大的安慰啊!朋友的話要我們想起那句“子欲養而親不待”的老話,禁不住陪著落下淚來。
化療了十多天,沒有什么效果,哥哥和弟弟只好讓母親出院。母親完全不能動,又沒有電梯,我們只好用小車小心翼翼地將母親一層層往下推。有幾個護士小姑娘自發地幫我們的忙,他們說這些天看到叔叔們為奶奶做的一切,大家都很感動。終于將母親推到一樓,幾個小姑娘和母親握手道別,我看到經常為母親打針的一個小姑娘眼角滾出淚來,母親住院期間,她經常到病房和母親閑聊。
車子在路邊停下來,哥哥說現在正值淮陽荷花節,要不要讓母親去看看荷花。我似乎明白哥哥的用意,便點頭同意。
到了一處停泊游船的地方,我們和老板談價錢,他起初一個小時要價八十,當知道我們是為了讓母親看荷花才來的,就只要四十塊錢。湖邊很高,要背著母親下到游艇上很困難,哥哥讓我先下到小艇上,然后他背著母親慢慢移到小艇邊,轉過身讓我把母親接過去。母親很重,身體肥胖的哥哥背著母親憋得滿臉通紅,我看著差點流出淚來。
我讓母親靠在我的身上,哥哥拿著手機不停地為母親拍照,逗得母親笑個不停。劃船的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看著我們,將船劃得很穩。正是荷花盛開的時候,滿湖的荷花爭奇斗妍,賞心悅目。母親高興起來,不時地和船家搭話,漢子問母親多大年紀,說自己的老娘比母親小一歲,身體也不太好。船穿行到一處蒲叢邊,船家說要拔幾棵蒲根給母親。哥哥說不要,漢子說蒲根很好吃,營養也高,送給母親不要錢的。
我們回到碼頭,老板說超了半個多小時,若不是看我們孝順,肯定要加錢的。哥哥和我連忙答謝,上岸時,幾個陌生人紛紛搭手幫忙。我心里慨嘆: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回到車上,哥哥讓母親看剛拍的照片,只見滿湖盛開的荷花中,灰白頭發的母親斜躺在兒子的懷中。看著照片,我鼻子一酸差點又流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