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花

　　先生宣布決定：搬家。我擲地有聲：不搬。

　　先生晚婚，小他3歲的弟弟早婚，20年前，兄弟倆隔年相繼成家，婚后隨即獨立門戶。祖孫三代人擠住在狹小的祖屋，一個屋檐下的婆媳間，妯娌間，雞零狗碎雞毛蒜皮的小事，日積月累逐漸升級。終于在一場干戈后，心高氣傲的我拖兒帶女搬離了婆家，舉債購置新居，雖然新居離城郊的祖屋只有幾分鐘的路程，18年來，我從未再去。

　　以前家里的大事小事我都很支持先生，但在搬家這件事上，我堅決不同意。先生對我的冷淡無動如衷，兩年來，起早摸黑地忙著辦理祖屋拆建的繁雜手續，忙著拆祖屋，建別墅，100多公斤的先生瘦成了100多斤。我態度不得不轉變，是因為兒子站在了先生的立場。父子倆每天對別墅的建造進度、裝修風格等等大事小事津津樂道，雖然我從不參與他們的談話，但不忍心讓兒子失望，唯有心懷不甘的妥協搬家。18年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搬回先生的故里，我心性喜靜，又有前車之鑒，擺出一副與村人、弟媳和婆婆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冷面朝天，上班門一鎖，下班門一關。婆婆卻總用笑臉回應我的冷漠。婆婆吃菜特別咸，我和先生口味偏淡，幾十年的飲食習慣，相互難以適應。婆婆就在每餐弄一小碟腌菜咸菜自己吃，我和先生吃喜歡的新鮮菜蔬，雖然婆婆的遷就讓我略覺不安，但一想起我這些年來的含辛茹苦，心里仍然不被所動。

　　讓我對婆婆刮目相看的，是隨后發生的幾件小事。那時我剛學會騎電動車，有次要帶一個很大的塑料整理箱出門辦事，車前放不下，車后不能綁，我急得束手無策時，婆婆突然冒出來了，她拿過我手上的箱子，倒轉箱口往后備箱上面一扣，穩如泰山!雖然婆婆目不識丁，生活智慧卻勝過我這個驕傲的讀書人。其實婆婆一生辛勞，自先生建房以來，年近70的婆婆在低矮的灶間老房子里一住兩年，白天為建筑工人們做飯送水遞煙兼打雜，晚上看守鋼筋水泥磚瓦模板等物料，而這建房的千般操勞萬種辛苦，本應是我份內的事情。

　　我喜歡栽花種草。久居深山的母親托人捎給我一些四季開花、花色繽紛的花苗，特地囑咐我這花兒生長很快，不宜盆栽，一定要栽在院子里。大熱的天，栽下花苗后，我想給花苗弄一個遮擋陽光的物件，卻想不出好的辦法，心里暗暗著急。第二天，徒生高溫，我在單位心神不寧，擔心我新栽的花苗被暴曬致死。下班急奔回家，只見我的花苗住在了“新房子”里，花苗的模樣還新鮮著呢。“新房子”的三根梁是三根竹棍，一端用繩子一捆為頂，另一端的三棍叉開插進泥土里，一個廢棄的紙盒倒扣在竹棍頂端，遮擋強光。見我發愣，婆婆悄悄走過來，討好地對我說：這樣罩著是不好看，等幾天花苗活株后，我就把竹棍拔了哈。我第一次對婆婆笑了笑，我無可奈何的難題，總能被婆婆輕而易舉地解決。

　　我和先生別扭上了，因書房之爭。我說我除了上班，回家的所有時間幾乎都在讀書寫作編刊，我想把向陽的、視線開闊的那間房子裝修成書房，先生卻要把那間房子裝修成臥室。我委屈地說，這別墅從設計到建成到裝修，任何事情我都沒發表過意見，我只是好想有間屬于自己的書房……做室內裝修工作的小叔子，一兩天的敲敲打打，漂亮的呈90度的電腦桌懸掛上了墻，電腦桌邊新做了三組高大的書柜，婆婆和小叔子對詫異的先生說：這房間再擺不下床了，隔壁房做臥室吧。先生無語郁悶，我就樂呵了。我這開心，是婆婆和小叔子給的。

　　小叔子一家人對我和先生的好，是無價的。先生把舊房子拆了后，毗鄰的小叔子家的房子因根基不牢，才住幾年的房子大面積大幅度的裂痕，鄉村建房，最怕的就是這種扯皮的事……面對著我家購進的一堆鋼筋水泥和小叔子搖搖欲墜的房子，先生和婆婆急得寢食不安，弟媳發話說：我也拆吧，等我家拆完，我去借錢，兩家房子一起建!這不是兄弟兩家，應該是親如一家人!小叔子價值幾十萬元的房子拆成一堆垃圾，兄弟倆一起建別墅，一起設計，一起購料，一起用工，成本分攤。村里的人都來瞧稀奇：近二十年互不來往的兩兄弟，當哥的沒賠一分錢，做弟弟的就自己拆屋?婆婆，肯定是婆婆，不知花了多少的口舌去勸說弟媳夫妻。

　　人都說，家有老，是個寶。晴天的黃昏，婆婆把我的花寶寶們搬到露天陽臺，說是被晚上的露水滋潤，花兒長得好開得艷，早上再搬進屋里躲避高溫;上班時，我再不用擔心刮風吹丟了晾掛的衣物、急雨淋濕了曬在陽臺上的棉絮;我夜班晚歸時，婆婆房間里的燈總是亮著的……我常常在超市買些新鮮的水果和促銷的休閑食品，花花綠綠地堆滿了婆婆的床頭小桌。我現場教給婆婆，那些她沒見過的水果怎么吃，沒喝過的速溶豆腐花怎么沖泡。每天的晚飯后，我會陪婆婆閑聊一會兒，婆婆說她兒子小時的一些趣事，我說我兒子性情如何乖巧。我們相互比較兒子的時候，婆婆溝壑縱橫的臉上，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我便趁機向婆婆告狀，這些年來，她的兒子曾如何如何欺負過我，婆婆就笑呵呵地罵他的兒子。有婆婆護著我，先生的脾氣也溫和了很多，和諧的生活天天帶給我好心情，溫暖的親情是最好的營養品，吃好了睡香了，我心里的甜蜜花兒，悄然開在了臉上。

　　眼倦身乏，我從字堆里鉆出來，來到陽臺上，一邊眺望咫尺之外的江那邊，群峰如黛，落日如金，一邊伺弄盆栽的花花草草。婆婆穿著我給她新買的羊毛衫在村頭閑坐，幾個剛到的婆婆說，真好看，在哪買的，好貴吧?婆婆扯著嗓門答，這是我兒媳婦在武漢的大商場買的，嘖嘖，要好幾百塊哈，兩個鹿的名牌呢!婆婆好像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能聽見她的幸福和驕傲，其實雙鹿羊毛衫的原價是好幾百，我告訴過婆婆是三折時買的。那幾個婆婆又問，你家在村頭，也總不見你家的大媳婦，天天躲樓上干嗎啊?婆婆就揚著嗓門說，我閨女是秀才哦，天天在屋里寫錦繡文章呢，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哈!婆婆們又問，你家院子里這片新開的花真好看，叫啥花啊?婆婆說，這個我就不曉得了，那得問我家的秀才。我趕緊把頭伸出窗外告訴幾個婆婆：這好看的花兒叫“親情花”，一年四季都開花呢!

　　是的，親情花!是婆婆的智慧和慈愛，溶化了盤怛在我心里18年的隔閡和堅冰;讓18年不相往來的兩個兒子握手言和、毗鄰而居;曾經的三家人，久別重逢之后，竟溶成了和和美美的一個大家庭!而親愛的婆婆，就是開在我們心中的永遠的親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