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行于烏江之上,依稀能看到烏江兩岸半山亂石堆中挺出的吊腳樓。那樣零零星星的幾處人家,常年與猿啼相伴,和荒山相處,躲過了城市的喧囂,在山水間獨居一隅。
據說,那些房屋就是世代靠拉纖為生的人家,人稱“纖夫寨”。居住此地的人如今已是烏江航道纖夫歷史的“活化石”,千百年來一直生活在烏江之上,曾經靠拉纖維持生計,用他們的鋼筋鐵骨撐起了一方天地。
纖夫,用血淚拖動生命的兩個字,想到它,不禁滿目悲涼。
唐代詩人王建有詩云:“半夜緣堤雪和雨,受他驅遣還復去。夜寒衣濕披短蓑,臆穿足裂忍痛何。”凜冽的寒風刺得人骨頭發疼,冰冷的江面傳來裂足般的疼痛,纖夫們行走在江邊上,任憑雨雪吹打,拼了命地要拉出擱淺的船只。
從詩中不難想象纖夫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中國的歷史這么長,從唐走到現在,王朝不知更迭了多少代,纖夫的境遇竟到近代仍然持續著原始的狀態。記得看過俄國的一幅名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同樣也是纖夫,只是俄國有這么一位心系人民疾苦的畫家,因此世界都為之動容。中國纖夫的命運其實也一樣的,只不過少了那樣的一個畫家。無論是哪個國家,哪個民族,纖夫的存在對于歷史都是一種反思。
烏江上的纖夫們是裸著身子的。由于他們常在江邊走,時而泅水,時而伏壁,身上又套著結實的纖繩,穿著衣服既會把衣服磨破,也容易生病,因此裸纖是既原始又最為合適的勞作方式。
赤裸的纖夫們如同猿猴一樣在巖石上跳躍,他們拉著木船拼命地掙扎著前行,腳下破爛的草鞋使勁蹬著凹凸不平的巖石,粗糙的黑手緊緊地摳住了巖壁的縫隙。湍急的流水仿佛在與他們較量,纖夫們身體前傾,腳下使足了力,想要把船拉出急流。船上的船工用桿子撐著江邊的亂石,若是稍有不慎,急流便會將船打入江心,纖繩的力量也會將纖夫從峭壁上拉下,船與人便頃刻間被這茫茫的江水吞噬。
沒有人記載這里的纖夫從開始到消亡有多少代,有多少人,但纖夫們帶給后人的記憶,卻是震撼心底的。在艱苦的生活狀態中,他們低聲怒吼,喊出了生命的力量:
“吆來喲,吆哦,嘿吆吆嘿,嗬嘿,喲喲,嘿嘿……窮惡浪,嘿喲,闖險灘羅,嘿喲;兄弟們喲,嘿喲嘿,斗勁來喲,也黑啦;婦人在炕頭,喲嘿喲,等我們回喲;嘿嗬;嘿嗬。生個兒子,嘿嗬,考狀元羅,嘿喲……也嘿喲……”
嘹亮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不絕,撞在濕漉漉的巖壁上,撞在水流湍急的河岸邊,發出了嗡嗡的哀鳴聲,像是人們與自然千年的審判。
“伙計們!前頭就是牛角沱。”
眾纖夫應答:“嘿——嗬——嗬!牛角沱頭旋渦多”
“抓緊繩子腳踩穩喲!”
“嘿——呀——嗬!磁器口去買酒喝!”
纖夫們低沉的號子在炎夏的悶熱中與河水的悲吟交織在一起,奏出了一曲沉重的交響樂,這里的山水便因此被賦予了生命。我不禁心生敬畏起來,纖夫們沒有被肩上繩索勒跨,而是衍生出一種文化來詮釋人與自然、與黑暗的社會抗爭的精神力量,像是對命運發起的挑戰。
男人們要承擔起肩上的繩索本已讓我十分地敬畏了,然而當我得知羊角女纖夫的存在時,這種敬畏進而升華成了一種仰望。
沒有男人強健的軀體,卻成為了陽剛的化身。這是一群怎樣的女人,能在男人的世界里重演著母系部落的傳奇?
地震導致的滑坡使得羊角險灘誕生。湍急的水流,險坳的暗礁,沒有纖夫,漁船寸步難行。這里的男人大都在外奔波,于是在家里的女人們咬了咬牙,把纖繩往身上一勒,自己當起了女纖夫。
其實女人當纖夫有著比男人更多的不便。女人們不能像男人一樣赤裸著身子,但身上的衣服沾濕后又十分不便,而且會被纖繩磨破。綁在身上的繩子勒得緊,力道又大,一天下來身子就如同被斧砍刀削了一般,衣服上、繩子上都帶著血染的紅色。她們或嶙峋或板實的身體,最顯眼的是她們肩上深刻的疤痕,那是纖繩經年累月勒出的疤痕。在她們當中絕對沒有三寸金蓮,而是一雙雙充滿了力氣的腳。腳上的草鞋在礁石上磨,一天就能磨壞,腳底下磨出的泡總會又痛又癢,時間久了還會化膿,有時夜晚里女人們會痛得直哭,但是她們從不會抱怨,第二天照拉不誤!
沒有民謠中“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的浪漫,而是“手把卵石腳蹬沙,纖索勒骨似刀刮”的沉重。銅鑄的腰桿鐵打的臂膀,她們拉動了如山一般的貨物,與激流作斗爭,與命運相搏,承擔起了女人本不能承擔的重量。
如今,隨著現代交通工具的興起,這一被當地人稱之為“在血盆里抓飯吃”的職業已經漸漸地消失。人民政府在七十年代炸毀了烏江上的暗礁,重修了水道,增加了機動船,烏江上再沒了纖夫的身影。
纖夫,從此成為了歷史。
固然有許多人都懷念那佝僂的姿態,懷念那低沉的怒吼聲,惋惜他們的遠去,但我倒在心里暗暗地慶幸起來。纖夫的生活是貧困和艱苦的,代表了曾經整個中國的苦難,因此,他們的遠去既是解脫了自己,也是解脫了中國。
我突然明白了在江岸上的幾處人家為何至今仍居住于此。他們聽夠了昨日回蕩在山谷的怒吼聲后,清晨,便可抔起一汪碧水將耳根洗凈。當他們看夠了這江水的湛綠,抬頭,便可望見遠處緩緩行駛的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