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老了,變得戀家,變得像個孩子,不想上船了。
換洗衣服和茶葉咖啡早已裝好,擱在門廳。擔任船長的四爸也電話催了2次,可爸爸還窩在沙發(fā)上不想動,花白的頭發(fā)長了還沒來得及去理。他看著從落地窗上斜射進來的冬日暖陽,滿是皺紋的臉上靜靜沉默,手里捏著的半截煙頭燃了長長一截煙灰,眼神里滿是留戀。
媽媽也神情戚戚,惹得我心里難過,不由沖動地說想送爸爸上船。說了后就有點后悔,開車去一趟白濤,來來回回一個下午也就完了,本來決定下午在家好好看點書,把手里的事情做完,這樣一來,又要留著晚上回來加班了。但爸爸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掩藏不住的欣喜,就像小時候的我突然間得到了意外的禮物。
這多出來的半天時間,讓他覺得好奢侈。
從小到大,爸爸都與我們聚少離多。從有記憶起,爸爸的影像就是模糊的,只有生疏和陌生。小時候,任輪機長的爸爸跑長江,到武漢、上海,一趟水來回要一個月,回來也就待一兩天。他挎著黑皮包回來的時候,我和弟弟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因為他要問我們的學習,檢查我們的功課。雖然他并不常懲罰,卻也沒有特別的親熱,也不常帶禮物給我們。記得1元硬幣才面市的時候,給我和弟弟帶回了幾粒,后來又給我們買過三個和尚抬水的石頭小擺件,帶回些蝦片和海產什么的,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鮮美的滋味。而那幾個彩色石頭粘的小和尚,早被年幼頑皮的我們給打碎了,扔得不知所蹤。那時候的爸爸是意氣風發(fā)的,根本沒有過疲倦和懈怠,嗓門大聲大氣,豪爽地談天說地,走路虎虎生風。一個月回來一兩天對他來說,也沒什么,回來就回來,上船就上船,干脆利落。他就是闖四方的,跑江湖掙大錢的,江上的船才是他的家,而家,只是路驛旅店了。
開車1小時就到了白濤。我們站在白濤烏江大橋上,冬日難得的暖陽灑照在身上。三峽庫區(qū)高漲的水位異常寬闊,白濤也變得像繁華的港口。微風吹起碧綠深幽的水面,泛起絲絲漣漪,映射著點點耀眼的波光。爸爸媽媽的心情大好,并排走在蘆葦飄搖的江岸,笑說著對岸新村的繁華。我們跟在后頭,看著爸爸微駝的背影,背著手走得步履蹣跚,他真的老了。
爸爸的船就停在樹蔭下的岸邊,1260噸的大船還沒裝貨物,高高地浮在江面上。這是條新船,現(xiàn)代化的行船設備,廚房、衛(wèi)生間、宿舍,寬敞整潔,比起小時候爸爸走的船,條件好太多了。我們都很興奮,四爸引導我們到3樓駕駛室,看GPS定位系統(tǒng),前進系統(tǒng),行船記錄。又跟隨爸爸下到底樓的船艙,參觀龐大的機艙。復雜的線路管道看得我頭暈,兩個巨大的發(fā)動機和兩個副機,能夠裝30多噸柴油的油庫。爸爸說去一趟重慶來回7、8天,每噸運費35塊,花去油費和雜支1萬多,老總還要賺3萬多,而這不過是他8條船中最小的船,最大的船有8千多噸,他的資產有好幾個億。我一面尋思著數(shù)字后面有多少個0,一面聞著機艙里刺鼻的柴油味,想象爸爸每天行船時候置身其中,還要忍受機艙巨大的轟鳴聲,真心疼爸爸的辛苦。
去到爸爸的宿舍,幾平方米的室內,鋪著簡陋單薄的被褥,真后悔沒給爸爸帶來更厚的被子。爸爸自己鋪著床,不讓我們插手。他一輩子過慣了行軍式的生活,連襪子都習慣洗腳后自己順手洗干凈。一個小小的收音機,就是爸爸全部的娛樂生活。船上沒有電視信號,只能看租來的碟片,除此之外就是幾個船員打打幺地人,其他任何娛樂設施都沒有。起初的新鮮感過去,我不禁發(fā)起了愁,要讓我在船上待個三天五天還行,十天半月的就會覺得寂寞,十年八年的就不知要怎么熬下去了。想起爸爸曾說過把我看過的書給他帶到船上看,我當時答應了,卻沒放在心上,總沒有認真收拾那些書,現(xiàn)在想想自己真是不孝,如果那些隨處閑放的書能夠填補爸爸寂寞的行船生活,也多少有個安慰啊。
太陽落下山去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們該下船走了。可媽媽陪著爸爸說話,似乎總也說不完,少年夫妻老來伴,也許說的就是他們現(xiàn)在的心情。年輕時候不見他們情感怎么好,常常吵架,冷戰(zhàn)得沒完沒了。到年老了,感情卻分外深濃,天天電話不斷,彼此匯報各自情況,在一起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幾遍還不嫌厭煩。
終于下船了,我們穿過高而窄的船舷魚貫而下,爸爸象征性地送到船艙門口,就進艙了。跳下高高的跳板,上到岸邊回過頭去望遠處暮色中的船,竟然看到爸爸的身影站在3樓的船舷邊看著我們,茫茫的夜色寬泛而博大,他在那巨大的船身上顯得那么渺小,那么孤單。
一陣酸楚涌上心頭,潮濕了眼眶。含蓄內斂的爸爸從沒有表達過兒女情長的一面,不習慣跟我們講述他的心思情懷,更不習慣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他的孤獨和寂寞。而這一刻,我真切地看到了他沒有對我們表白的內心,如此博大而深沉,那些愛意和留戀,那些牽掛和關懷,雖然沒有啟齒,卻盡含在這遠遠凝視的目光之中。
原來,爸爸也和天下間的爸爸一樣,一直愛著,卻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