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低沉卻又震耳欲聾,城市連續幾天都被濃重的彤云深深掩埋。現在,我身處異城開始慢慢回憶起我們共同生活的那個山溫水軟的江南小鎮,回憶起那些與你有關的事,就連呼吸也會慢慢變得輕柔,泛黃的畫面仍是那般久違的親切與溫馨。關于母親的記憶,在杏花春雨里不斷發酵,發酵,漸漸彌漫出馥郁的清香。
【1996年7月22日 大暑】
一張發黃的老照片勾起了我的昔時情思。
彼時正值夏末秋初之際,庭院中的紅漆木柱上纏繞了一圈又一圈開得正歡的牽牛花,或粉或紫。小小的牽牛花就像一個個小喇叭,對著天邊高歌。你留著齊肩的發,穿著一條當時很時興的粉紅碎花連衣裙,抱著僅一歲多的我端然而立。而我剪著清爽的短發,不安分地在你懷里亂動,大而黑亮的眸子四顧盼望,透露出無比的歡欣。于是你的嘴角上揚,笑容猶如一朵欲放的紅蓮。
那時,在不諳世事的我眼里,你就是我的全世界。因為對這個世界存在太多的陌生與恐懼,所以迫不及待想要撲進你的懷抱——那個安逸的港灣。
【1997年3月5日 驚蟄】
猶記那時天空總如水晶般澄碧,逶迤的薄云緊貼著湛藍的天壁,似團團柔軟的棉花糖附在深藍的畫幕上。淡金的陽光如雪片亂舞,有星星點點的光散落身上。蹣跚學步的我很是興奮,喜歡到處走,你緊緊尾隨著我生怕我跌倒受傷。溫暖的春日從葡萄藤架上掉下一個毛毛蟲,你原以為我會嚇得大驚失色,沒曾想我把它放在手心細細把玩,還顫顫巍巍走到你身旁輕聲予你安慰:“不用怕,這是假的。”看到路邊開了不知名的野花也會欣喜地對你說:“媽媽快看快看,花花開了。”有時你會充滿寵溺地叫我“小臭蟲”,眼神中飽含柔情,我的心底也是一陣歡喜。因了你的歡喜而歡喜。
那次你出遠門,我因《小蝌蚪找媽媽》這部動畫片觸景生情,竟嚎啕大哭:“我媽媽哪去了?”家人反復勸說都止不住我泛濫的眼淚,最后迫于無奈讓我和身處北京的你通了電話才讓我悲傷的心情慢慢平復。當時你所有的話語好似行于正軌的溪流碰撞到窄石急于噴涌而出卻又緩慢地順著蔓草溫柔又窩心地浸透每寸不安的角落,予心安寧。
或許我生來便太過感性。但你定不會懂當時我有多恐懼和無助,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
【2005年8月8日 白露】
夜色如水,星光搖曳,深藍色夜空窅窅翳翳如同弗蘭德抑郁畫派。我于無數個這樣靜謐的寂夜想起你。
記得小學時代寫過很多《我的母親》。每次內容都大同小異,什么雨中送傘啊,生病時照顧我啊,生活中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啊。但現在想來,許多零碎如電影回放般在腦海閃現,思緒似乎可以飄得很遠很遠——晴朗的午后,你懷里抱著正酣睡的我,我小小的身子輕柔得像一片羽毛,細密的長睫毛在陽光的照耀下微微顫動,你的嘴角于不經意間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溫暖的冬日,窗外飄著紛飛雪花,我們圍坐火爐邊,喝著熱茶嗑著瓜子,漫無邊際地閑聊,聊最近的新聞,聊你的工作,聊我的未來。那個有你的未來;某個時刻我犯了錯,像只膽怯的小鳥不知所措站在你面前等待未知的命運,而你收斂了大半笑意,卻只是半帶無奈地望著我。你沉默的注視讓我的心愈發不安,各種內疚、忐忑、懊悔等復雜的情感在心里糾葛成難以言喻的苦澀;日沉西山,一輪柔紅的的夕陽在細密寧寂的枝木中緩緩下沉,我們漫步于林蔭小道,地面上投射出溫馨的影區,仿佛陽光中都能聞得到樹木特有的清香……
鑲嵌在記憶里的溫情剪影是時光河流上粼粼的星火,流淌不息,為我指引前路。
【2009年4月20日 谷雨】
你知不知道我一度很煩你。
從小到大你總是不放心我,總覺得我涉世未深令人擔憂。你似棵無法撼動的參天大樹牢牢扎駐在我的生命線上予我庇蔭,又像柔軟的蠶絲輕巧地把我包裹起來以隔絕外界的絲毫傷害。你不準我和男生出去玩,不準我去KTV聚會唱歌,不準我晚上一個人出門散步,這也不準那也不準;煩你對我過于小心翼翼的守護束縛了我向往的那方廣闊蒼穹;煩你廚藝欠佳,做不出美味佳肴讓我大快朵頤;煩你的太過保守與死板讓我無言以對;煩你偷偷翻看我丟棄在垃圾桶的日記;煩你因打牌而與父親發生的爭執;煩你無休止的叨念讓我身心俱憊……
當時間的磨石瘋狂地利銳了我的思想,當歲月的流駛日趨成熟了我渴望獨立的愿望,當我不再那般天真地希冀歡欣于靜好的陽光和眷戀自指間滑落的每一寸與你共度的光陰。不知你心里是否也會涌現出幾許深深的、無奈的傷懷?
或許我們都一樣,都不善于表達自我情感,都習慣于把愛深埋心底。
【2012年6月5日 芒種】
2012年夏天,所有等待在命運的顯影液里漸漸清晰并且成像。高考受挫的我一蹶不振。你說,高考并非最重要的,我健康快樂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你說,是人才不會被埋沒,是金子到哪都會發光。你說,大學只是個平臺,即使考上重本倘若不努力也是枉然。你又說,實在不行去復讀一年也沒什么大不了......后來你說什么我都聽不清了,我透過淚眼朦朧的雙眼望向你,看著你仍在絮絮低語,心忽然釋然,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突然讀懂了你。
你年輕時有一頭烏黑濃密的發,可自從有了我后便開始掉發,以致成了現在稀疏微泛黃的細發;我幼時羞怯又嬌氣,懼怕生人,只依賴你和奶奶,于是你只好不辭辛勞地和奶奶兩人輪流照看我;我幼時日夜顛倒,白天昏昏欲睡,一到晚上就精神抖擻,你困乏得昏昏睡去,我就蹭到你身旁,伸出小手把你的上下眼皮扳開,讓你哭笑不得;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你總是舍不得吃,而是將其留給我享用;你會得意洋洋地拿著我發表的文字在同事面前夸耀你家萍萍寫作有多么多么出色;你也會因我一句無心的回嘴或一個漠然的眼神不動聲色地黯然神傷很久很久;又憶起七八歲那年我們曾一起看過的一部講述一對母女患難與共的電影,劇中有句臺詞是“女兒就像媽媽的貼心小棉襖”,那時你立馬轉過頭問我是不是你的貼心小棉襖,令我的心瞬間柔軟,幾欲落淚。
回憶輕彈成綿延的挽歌,癡纏于心。由是,唯愿時光清淺,許你安然。
【2014年3月21日 春分】
上了大學是我第一次離家這么遠,離你這么遠。你隔幾天就會給我打個電話,無非是噓寒問暖,問我今晚吃了什么菜,天氣變冷記得增減衣物云云。我沒像以往一樣覺得厭煩,依然輕言細語一一回答于你。我想,這便是成長了吧。
小小的我,歷經了十九個春溫秋素,最終成長為現在的挺拔模樣。那么你呢?你漸漸老去,你的容顏逐漸失去光澤,皺紋悄無聲息鐫刻在你的眼角,你的頭上冒出了根根刺眼的白發。你給了我一滿園的春天,給了我清新淡雅的花香。這淡淡花香沒有隨歲月的流逝而淡褪,卻像壺陳年私釀,在時光涓流的層層積淀下愈發濃烈芬芳, 溢滿了我心的幽徑。
(謹以此文,獻給我一直愛著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