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到城里來看我。
前一些日子,我給母親打電話,要她忙完了到城里來住幾天。我的言外之意是,讓她到城里的大兒子家,好好歇歇。在鄉下的小兒子家,母親是閑不住也歇不了的,她總有干不完的活。也只有我這么叫她了,母親才會到城里來一趟。要是沒什么事,要是沒有忙完,她是不會到城里來的。
母親來與不來,我并不知道。我雖打了電話讓她來,卻也不知她今天會來。
一般情況下,周末我在家寫作,雷打不動,這母親知道。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所以她來了。她大包小包興師動眾地來了,卻事先沒有打電話給我,要我去接一接她。她總是這樣。
我給母親泡了一杯茶,跟她聊了一陣子。我發覺母親今天的精神狀態恢復得還不錯,很快就不像以往那么暈了,便開了電視,找了個戰爭題材的電視劇給她看。母親喜歡看電視且酷愛戰爭題材的電視劇。母親入了戲的時候,我悄悄出了門,把妻子從外面叫了回來,讓她陪著母親,我又上了電腦,繼續我的寫作。但我難以集中精神:思緒老是圍著母親轉。索性放下正在寫作的文稿,寫起她來。
母親很少跟我在一起住。搬進新居不久,我就要她跟著我,她說什么也不同意,后來我就放棄了。母親不習慣城里的生活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她不放心弟弟。母親是個任勞任怨不計報酬的勞動力,她也不忍心跟我來過“舒服”的日子,不管“還在受苦”的弟弟。弟弟更是離不開母親的幫助,他也不許母親住到城里來,說是,父親是我“管”了的,母親就該他管。我也只好由著他們去。弟弟說得也不錯,父親去世已快二十年了,從生病到安排后事,都是我大包大攬一手操辦的。
母親有個感冒發燒什么的,她會自己看病買藥吃,如果這么做不行,她才肯到城里來找我,我再帶她去醫院找醫生看病。母親幫弟弟干活,除了混一碗弟弟的飯吃,從來不跟弟弟要一分錢,即使母親有了大病需要花錢,她也不跟弟弟開口要,而是到城里來找我。母親穿的衣服鞋襪,一直都是妻子給她買,母親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一天都沒穿過卻讓老鼠咬壞了的衣物,也有不少。母親的零花錢要么是她挖野藥摘野菜自己掙來的,要么是我塞給她的。用不完的零花錢,母親瞞著我,暗中貼補貼補弟弟,這我知道。但我裝作不知道。
現在通訊很方便,弟弟的家里除了母親沒手機,都有手機了。弟弟卻沒拆掉最初安裝的那部固定電話。弟弟明白,這部電話幾乎成了母親的專線電話。過一些時日,我就打這個電話,了解了解母親的近況。
母親從不打電話給我。她不識字,不會撥號,也記不住我的電話號碼。
弟弟家人多房少,我偶爾回一趟鄉下的老家,卻沒地方睡覺,因而當天去了,當天就得返回城里。也是因此,我很少到鄉下去看母親。妻子勸我過些日子就回去一趟,免得鄉親們說我不孝順,我不回去。我孝順不孝順,不是做給鄉親們看的,只要母親心知肚明就可以了。我心里想的是,就算我回去了,母親卻不一定在家,我也不一定見得著她。母親常去山林里管護弟弟種的藥材,晚上往往住在山林里不回村,這我知道。要是事先打電話問過了母親的情況,更覺得沒必要跑回去一躺了。這是我的邏輯。妻子讓我過幾天就打電話問問母親好不好,我也不打,我認為沒必要。沒有母親的消息,就說明她一切都好,這是最好的消息。妻子見我不打電話,就再三催促,多次嘮叨,我無奈地打了電話,問了母親,仿佛也只是為了完成妻子交給我的任務,而不是真的關心母親。
兒子很少回鄉下去看她,過一些日子,母親就抽空到城里來看看她的兒子。有時候是我叫她來的,也有時候,是她自作主張來了的。跑這么遠的人,不是兒子,居然是母親,但母親不計較這些。她只要看到我們夫妻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就高興。
今天母親來了,照例不住。說是家里還有沒做完的活等著她,吃了午飯,她又要回鄉下去。我們勸她住幾天,歇足了再走,卻也知道,既然她都這么說了,就一定會回去,留是留不下她的。
母親喜歡吃餃子。妻子立即決定中午包餃子,讓母親好好吃一頓。
早晨,母親剛剛到家的時候,我在寫作。妻子去買菜的時候,我在寫作。妻子做包餃子的準備工作的時候,我還在寫作。妻子開始包餃子的時候,我這個平時從不做家務的人,放下了平常不可能放下的寫作,跟妻子一起,給母親包餃子。
母親吃得很多。飯量很大的我都已停下筷子不吃了,母親卻還在吃。母親天天都做體力活,年紀雖然大了,飯量卻也不小。
母親終于不吃了,她說:“我吃飽了。”
妻子估計,母親是不好意思再吃,才不繼續吃,就勸母親,要她再吃幾個,還夾了幾只餃子,擱在母親的碗里。母親不好不吃,就又吃了幾個。
看得出來,母親吃飽了。我很高興。
吃完餃子,母親要走了。
妻子給母親收拾著要她帶回鄉下的東西:衣服、茶葉、花生(母親喜歡吃花生)、兩瓶白酒。臨走,妻子要我給母親錢,我給錢的時候,母親也不推辭。我于是明白,母親手頭已經沒零花錢了。她要是有錢,就不會要我給她的錢。她常常這樣。
我讓妻子去送母親。我的意思是,讓她到了街上,叫一輛黃包車,把母親送到車站。要是獨自去搭車,母親會舍不得花三元錢坐黃包車。
像為了給自己的急于回家找借口,也像為了安慰我,出門的時候,母親說:“過些日子,閑了,我就到城里來住幾天,好好歇歇。”
母親的話是說給我聽的,母親自己也不相信她會真的這么做。我就更不信了。但我只是對她笑了笑,沒有揭穿她。
妻子送母親走了。
回來之后,妻子對我說:“媽不帶酒,總覺得虧待了她,我就買了一件牛奶,讓她帶回去喝。”
我沒說什么,但對妻子的自作主張,是贊許的。
母親來了。母親又走了。她總是來去匆匆。
來了,走了。人生也就這樣。
母親的忙碌,不知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但人這一生,也許不知不覺,就走到頭了。
只有等到母親再也干不動農活的時候,她才肯在城里的大兒子家無牽無掛地,住上那么幾天。我渴望這一天盡快到來,卻又暗暗期盼著這一天永遠不會來。
作者簡介:小米,男,原名劉長江,1968年生,中國作協會員,在《人民文學》、《大家》、《青年文學》等百余家報刊發表過作品,出版有詩集《小米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