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嘗不是險灘叢生呢?尤其是我的父輩們,歷經過的磨難都能寫成一部巨著,相同的是受苦,不同的是受了不一樣的苦,正如川江上的船工,水流湍急中步步緊逼,礁石林立中腳踏實地,平水時積蓄力量,見灘時暗中使勁,上灘時弓身前行,拼命時無懼坡陡浪急,下灘時和緩心寧,引吭高歌、呼哨交織中聚集著燃燒著的激情、釋放出心中塊壘,雖百折而不氣餒,歷風霜而堅韌挺拔,其實這一切源于自然,發自內心,都是為了一家老小口中的食糧,親人的幸福,一個男人必須無怨無悔承擔生活的重擔,任由風霜雪雨在身上、臉上刻滿滄桑歲月的印記!
聽到“川江號子”時,自然會聯想到我的父親,他是拉腳工——旱地上的“船工”。地排車是他的“船”,車輪是“槳”,車把是“舵”,繩袢是“纖”,漫漫長路就是他的“航線”,高坡下洼相當于“步步險灘”,穿府過縣每天往返上百公里,兩千多斤的貨物一人承擔。曾經和幾個朋友一起,徒步去離我們只有十五千米的曲阜,輕裝上陣走了接近四個小時,一路休息了幾次,回來后腿肚子都疼了好幾天。父親笑話我們說:“照你們的速度,非要露宿街頭不可,一天時間我們去濟寧打個來回的!”到濟寧可是到曲阜的三倍距離啊!真不知他們是怎么樣做到的,反正從小不愿意和父親一起走路是真的,他是走,我是一路小跑。或許是遺傳的因素的吧,和我同行的人也嫌我走得快,不得已,找的妻子是個練中長跑的運動員。
當生產隊大隊長的父親和《老農民》上的牛大膽有著同樣的經歷,沒有糧票布票和一切憑票供應的資格的農民,只能守著薄田艱難度日。緊巴巴的日子讓他格外珍惜糧食,一個白面饅頭,都看得金貴無比。在我十歲之前的記憶中,只有過年過節,才能吃上幾天白面饅頭!雞、鴨、魚、肉、蛋更是奢侈品,盼著生病,想與它們有個親密“接觸”的可能性。
家里蒸饅頭一直分兩鍋,一鍋是白面的,一鍋是棒子面里稍稍摻入白面的,白面的被父親一個不少的送到爺爺奶奶那里,那是老人才享有的特權。有一次,奶奶把我叫過去,遞給我一個白面饅頭,我不敢接,被奶奶一直攆到墻角硬塞到手里,只好拿著了,出得屋來,正尋思該不該吃時,被走進院門的父親一眼看到,不由分說三步走上前,一個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接著我就摔倒在地上,饅頭跟著飛了出去,“這是給你奶奶吃的,說過多少次了?這么饞嘴?還敢偷吃?”他不分青紅皂白的罵起來,小腳的奶奶急忙從屋里搖出來,拉起我,生氣的對父親說:“是我給他的,你打他干什么?讓了他這么久,他才敢接過去!”父親并沒有安慰我,拾起地上的饅頭,剝掉外皮,又遞到奶奶那里,“您牙口不好,這樣的饅頭才咬得動,他什么飯不能吃啊!以后別給他了!”任由委屈的我在那里哭著,不管不問,還不依不饒,“以后奶奶給你也不能要,給我記下了!”說完拿起鋤頭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這就是我——霸道的父親!至今還記得他兇巴巴的動作和表情,記恨著那一巴掌,永遠刻我的心上!從此以后,奶奶再給我讓吃的東西時,馬上就跑出去。懂事后我不記恨父親了,知道了他是至誠孝順之人,為了父母的一口吃食舍得打自己的骨肉,這不是一個偉大的孝子又是什么呢?古人能“臥冰求鯉”,他絕對做得到!
其實他也有疼我的時候,每逢大集,生產隊都要開上拖拉機去購買農具,眾多的東西讓他們幾個人要挑上一整天,中午時間管一頓“公飯”,飯就是酒仙橋七食堂的煎包——肚大腰圓、兩面金黃、皮薄餡多!下午回來時,他總會拿出用荷葉包著的幾個煎包給我,那是他從自己份例中節省下來的!飄著荷香的煎包是我今生不可替代的美味,哪怕在五星級酒店里,我再也沒有品嘗到這樣的珍饈了!
當了十五年大隊長的他或許就這樣一點特權吧!除了煎包的記憶,留給我的就是不近人情了,頑皮的我到場院里玩,他能雙手提著我的耳朵扔出去,而對別人的孩子卻是嚇唬嚇唬而已。分到家里的紅薯是別人挑剩下的“大頭貓”和“小猴子”;別人家領回的是豬肉,他拿家的總是豬頭和豬蹄;幫著外來戶蓋起來三間新房,脫坯時卻是母親拉著地排車運來的土--------在別人眼中,他是一個的好人,爺爺奶奶心中他更是最好的孝子。1976年7月,父親碰到此生最大的煩心事了,爺爺腦子里有腫瘤,急需住院治療,三千元的手術費對于他是個天文數字,而離動手術的時間只有幾天時間,到哪里才能湊足這筆巨款呢?憑著他的好人緣,四鄰八親紛紛解囊相助,花花綠綠的零錢積聚成堆,但還是杯水車薪。他愁得蒼老了許多,煩恨自己的無力無能。不得已走上了“賣血”這條路!當時生產隊里有好幾家靠夫妻倒替著賣血換錢維持生計,面色黃懨懨的,一眼就能看出來。一個農民家里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呢?他不顧奶奶的極力反對,幾天里不間斷地賣血,人家一次是200cc,他是400cc,而且早晚各一次!每次從醫院回到家里,鐵打的父親都是一頭栽倒床上,一躺就是幾個時辰。當爺爺轉危為安出院后,父親哭得像個孩子。
他的事被奶奶和周圍人添油加醋的向周圍擴散著,附近的人沒有人不知道他是一個大孝子的,他從來不張揚,常常教育我說:“一個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孝敬,還是人嗎?”
可是,失血過多的他再也沒能力拉著“旱船”遠行!人也消瘦起來,沒有了往日的虎虎生氣。
冬去春來,改革的春風慢慢吹到了孔孟之鄉,從生產隊“解放”出來的母親做起了小生意,從兩把大茶壺賣水開始,一直到大車小輛的販賣青菜,生意一天天的興隆起來,家里的吃喝用度不再緊緊巴巴,該有的都有了,身體漸漸復原的父親,拉著地排車陪著母親沿街竄巷,又能回味“旱船”行駛的日子了,一聲聲吆喝聲讓他找尋到當年行走“江湖”的感覺。
父親雖然沒有繼續走“旱船”,但是他的孝行卻有了傳遞,爭氣的我沒用督促,放棄了上高中考大學的機會,20歲就當上了教師。我要承擔起家庭的責任,讓他的有生之年過上幸福的生活。自從我成家之后,每月送“月錢”給他,我的兒子長大了,又讓他拿錢送到他爺爺那里去。一起吃飯時,孫輩們搶著把好吃的飯菜遞到他的嘴邊,他笑容滿面,硬漢子的眼里往往閃爍著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