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我正在上班。電話急促地響起來。
我看看來電提示,是母親打來的。
這個時間段常常是我工作最忙碌的時刻,深知我作息時間的母親通常不會在此間電話擾我。
“媽——”我趕緊接了電話。
“禮軍,我給你說個事……”母親一改往日疲憊、煩勞的聲音換之激動和興奮的語氣。
“我找到你大舅、三舅他們了!給他們通電話了,他們……”
電話的內容是:母親終于與失散了五十多年的娘家親人聯系上了。
我能想象電話那邊母親一定是幸福、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我靜靜地聽著母親敘述情況,我不愿打斷她的話,只是時而“嗯、嗯”地應著電話。
母親今年已經六十三歲了。
寫到這,我還得從很多年以前的故事講起。
1951年,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為了生計,毅然決然離開了故鄉和四個朝夕相處的同胞兄弟,他擔著簡單的行李,攜妻輾轉流浪到了數公百里外一個叫鄧家坪的村莊。男人扁擔上那簡單的行李的另一端用籮筐載著一個剛滿三歲的孩子。這個孩子,后來就是我的母親。外公帶著妻女來到鄧家坪時,正趕上土地改革運動,他們有幸在當地落了戶,并分到了兩間曾經是地主住過的土胚房。從此扎下了根。
此后,外公與老家通了書信。幾年后,外公的其中兩個兄弟老三、老四(外公排行老二)相繼結了婚,他們還各自帶了孩子不辭勞苦來到鄧家坪看望了外公一家。這期間,我外婆先后又生下了好幾個孩子,由于貧困和疾病,這些孩子中除了最小的一個兒子外,其他的都一個個夭折了。外公因心力交瘁,幾次萌生想回老家看看的想法全都擱下了。此后,三外公、四外公他們大概也是為生活所累,再也沒有登門看望外公一家了,只是在后來的書信往來中,外公的其他兄弟們偶爾寄來一些照片。后來了解到,外公最小的弟弟老五也結婚了,生了三個孩子。外公的大哥那時已經有孫子了。書信說,如今老家幾兄弟開枝散葉,人丁興旺,他們都希望外公能抽出時間回老家看看。接下來的幾年里,外公一家雖然沒能和老家的人見上面,但通過書信和照片往來,彼此間都“認識”和“熟悉”了遠隔千山萬水的家庭成員。
后來,在那個全國鬧饑荒的年代里,外公與老家的書信來往曾經中斷了好長一段時間。外公收到老家寄來的最后一封信是老三寄來的,信的內容很短很蒼涼,說老家的日子很艱難,老四和老五家都餓死了好幾口人。那時,外公他們一家也同樣在噬人的饑餓中煎熬、掙扎著。一次,只有五歲的舅舅在茅房大便時,餓得發昏的他一頭栽倒在糞池旁邊一個凹坑里。傷痕累累的舅舅非但沒有哭,反而高興得大聲喊來了外公。原來,舅舅在一個破碎的瓦罐里發現了幾個發霉的紅薯干。外公立刻找來鋤頭,順著瓦罐撒落的地方居然掏出了埋在地下的整整兩個壇子的紅薯干。
慶幸的是,地主在抄家前在老房子里藏匿的兩壇紅薯干救了外公一家的命。
可能是由于饑餓的原因,迫于生計,外公和老家彼此之間的書信來往不知在什么時候徹底中斷了。
再后來,農村實行了“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政策,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我母親和舅舅都相繼成了家,有了孩子。有一年,我們全家齊聚外公家過年。吃飯時,外公看到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熱鬧氣氛,忽然有些抑郁地說,也不知老家現在的情形如何,要是還能與他們聯系上就好了……
母親附和著說,想必大家的日子如今都好過些了,要是能與親人們團個圓該有多好啊!
舅舅有些無奈的表情,“我已經寫過好多封信了,一直都沒有回音……”
外婆插嘴說:“怕是他們根本就沒有收到信。從幾十年前我們流落到這個地方以來,地名都改好幾回了,老家的地名可能也是改了吧。”
……
在我的記憶中,這樣只有前言沒有尾聲的話題幾乎常常在交談著。每次,我都能從外公、外婆、舅舅和母親他們的眼神中看到因想念親人而無法團聚的一抹哀愁。外公他們居住的院子里還有幾家也是土改時從外地遷入的,或許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幾家姓氏截然不同的人家彼此之間成了最好的鄰居。母親常對我說,小時候她是沒有親戚家可去的。外公姓賀,這個姓氏在全村里是唯一的一家。后來,消息靈通的外公不知在哪里打聽到了幾十公里外的另一個村子里有一戶姓賀的人家,他提上禮物,帶上滿腔熱情去認了個遠親。有一回,村里來了一個走街串巷吆喝著磨剪刀的手藝人,外公意外地聽出那人說話居然有些似老家的口音。一打聽,那人原來就住在離外公老家只有幾里路的村子,說起賀家他竟然知道一些情況。老大和老三家還有一大家子人,還住在原來的地方,老四和老五兩家早在餓飯那幾年就遷到外地去了。去了哪兒,他也不知道了。他也是十八年前離家在外地做了上門女婿,從此后再沒有回過老家。外公熱情地留那人住了兩天,心里百感交集。雖然不知道老四老五去向何處,但總算有了老大和老三的音訊,心里也有了不少的安慰。外公向那人要了十多年前的老家地址。
遺憾的是,舅舅后來按照這個地址寄出去的信卻是石沉大海一般,杳無音訊。從此他失去了尋親的信心。
外婆比外公先去世。外公臨終時,念念不忘交待舅舅和母親有機會一定要找到老家的親人。于是,舅舅想盡辦法多方打聽老家叔伯的消息,皆因地址不詳而無從查找。母親也只好從此隱藏了多年的思鄉情和外公臨終的遺憾。
二十多年后,我的女兒上高中了。多病的舅舅早已離開了人世。女兒從小知道了奶奶兩代人尋親的故事,課余時,她常常在網上搜索著奶奶心中牽掛著的那個遺憾。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女兒無數次的尋找、訪問,終于讓她找到了奶奶的大伯和三叔家如今的地址并聯系上了他們健在的家人……
母親情急之下,把大外公和三外公家的兒子代我稱呼為“大舅”、“三舅”……
我告訴母親,既然找到親人了,我一定帶您回老家探望他們。我想,此刻的母親一定是最幸福的,因為她可以在有生之年終于能圓了外公、外婆、舅舅和她自己幾十年來的濃濃的鄉情夢啊!鄉情似酒,越陳越香,母親一定會在這醇香里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