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并不識字。我還是在清明時節寫就一函,寄給另一個世界的母親。
母親是在一個悲哀的凌晨,悄悄猝然遠去的。我的心一下子空了。這是怎么了?我朝夕相處的母親,我寬厚仁慈的母親,我理應萬壽無疆的母親,怎么會駕鶴不回呢?娘啊,您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以后我們如何才能相見?我深深體味到了隔世的無奈和嚴酷。我摟著女兒哭訴:孩子,你再也沒有奶奶了,我再也沒有親娘了……
我是個無神論者,可我卻固執地認為,我的母親還在另一個世界里活著,她還在惦念著我,思念著她的親人們。她一定有許多心里話要對我說,說一說她為什么去得那么匆忙,說一說她如何同病魔進行了最后一搏,說一說她在另一個世界如何安頓了自己,說一說她的孤獨思念、無奈之苦……
在我所期盼的溫馨夢境中,母親拄著拐杖飄然而至。她皺著眉頭對我說:“孩子,我真想你!”我就哭訴:娘,你咋說走就走了呢?你得的啥病啊?母親斷斷續續地說:“從夜里十二點開始,我就一陣一陣的肚子痛……”母親話沒說完,就瞬時不見了。我就小孩子一樣哭喊起來:娘,娘……我的哭喊聲驚醒了妻子。妻子勸我別再犯傻了。我冷靜下來,卻再也睡不著。輾轉翻側,一句句浸著淚水的詩句從我心底流淌出來:圓圓的夢里/同母親甜甜相偎/我問母親/為什么有家不歸/母親苦苦的笑/迸發我醒來時泉涌的淚/娘啊/讓總殘缺的月亮/在我們相會的夢里/——完美。//母親生出翅膀/悄然而飛/頭也不回/母親/能不能只有一次/為您揉揉背……幾首小詩不久刊發在一家刊物上。就在母親逝世一周年的祭日,我把發表的小詩作為一封信函,焚化于母親墳頭,寄往天國。
有時候,因為很少夢到母親,我就心慌,就納悶兒:難道母親離自己真的越來越遙遠了嗎?難道我的親娘同我真的越來越陌生了?是的,我又該給母親寫信了,跟母親聊一聊她想知道的家事,勸母親不要忘了同我在夢里相見;我要跟母親說,我不愿意只是看到她那慈祥的遺照,不愿意看到老家那一半空蕩蕩的土炕……
人生多少得意事,相比親孝輕幾許?這是母親過世后我刻骨銘心的反思。母親是在二哥家辭世的。她辭世的前一天,我因忙于自己的事情竟沒有到她床前說一說話,這成為了我永遠的痛和悔。有母親相伴的日子是我最為珍貴和幸福的時光。那些幸福的日子永遠溫暖著我的心靈,歡樂開懷。母親在世時住的老屋與我住的院子只有幾十米遠。母親一生喜歡熱鬧,愛看電視。他懂得什么是小品,什么是相聲。有時候看了趙麗蓉的小品,她就笑逐顏開地說:“這個小品演得熱鬧!”每次晚飯后,母親就拄著拐杖到我這邊來看電視。只要在家,我就陪著母親看。母親看完電視要回去了,我就樂顛顛地跑在母親前邊,先去給母親打開老屋大門的鎖,而后拉亮院子里的燈和屋子里的燈,返回扶母親邁過門檻,聽到母親關好門閂,問一聲:“關好了嗎,娘?”聽到母親回一聲“行了”,并從門縫里看到母親拉滅了門燈,我再樂顛顛回到自己宅子。當時父親對母親愛看電視極力反對,說黑燈瞎火、深一腳淺一腳的,摔倒了咋辦?為此我們做兒女的加以調解,并將老屋大門上的門鎖降了高度,以便于母親開鎖。我是支持母親的,自然擔起了護送任務。父親從此就不管不問了。遠在天堂的母親可能怎么也沒想到,至今已88歲的老父已成了超級電視戲迷。現在回想起來,我能夠陪著母親看電視,原來是我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事情!我有幸沒有錯過。我常想,如果老母親至今還健在,哪怕是我天天背著她上下樓,能夠沐浴在母親慈愛的陽光里,那會是多么快樂和幸福的事情!就是能聽到母親的責罵聲也是幸福啊,可我永遠也沒有這樣的耳福了。
母親去世至今整整十一年了。十一年前母親因病住院時,她竟留下遺言:“我一輩子住的是土屋,沒住瓦房,我死了,得給我修好墳,墳里給我貼上白瓷磚……”我們都以為母親在說糊涂話,因為經過各方面體檢,母親當時的身體并無大礙,就把這話當作了耳旁風。當母親一語成讖,猝然去世時,我們只能在母親的墳坑里壘磚鋪轉了事。給母親修墳的事作為我們兄弟四個的一個心結,一直揮之不去。今年,四弟再次提起修墳的事,經過反復商量,大哥拍板,決定動工修墳,并非得要自己承擔修墳費用的一半。給母親修墳的日子正是國慶節時分,雖已是深秋,可老天作美,風和日麗,用了三天時間,終于遵照母親遺愿把墳墓修好了。墳墓的質量是一流的。給母親下葬的那一天,棺材里又重新放置了嶄新的葬服。大哥將母親的棺材擦拭地干干凈凈,下葬后,二哥忙把落在坑里的一點泥土也清掃出來,我們深知,母親一輩子是愛干凈的。下葬后,家人痛哭一場,一了心事。目的是用來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以獲得心靈的安慰。感而吟曰:老母歸天十一年,陰陽懸隔兩茫然。今日修墳棺完好,慈顏浮現淚如泉。
母親在天堂里領受著我們的孝心,一定十分的幸福和快樂。是這樣嗎,母親?
母親,我們的福祉和至圣;母愛,一卷清麗而雋永的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