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感動,它漂浮在空中,讓我們仰望并且嘆息。
——題記
這是關于樂觀的感動。風吹日曬,以風為歌,以日為曲,這就是巴山纖夫的歌曲。記得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叫《美麗人生》,它的另一個譯名叫《一個關于美麗的傳說》。誠如其名,它講的是二戰中一對父子被關進納粹營的故事。在納粹的黑色籠罩下,父親不愿兒子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就騙兒子說他們是在玩兒一個游戲,要認真玩兒完這個游戲才能走出納粹集中營。在片中,每當父親受到虐待,他都巧妙地把這些情節轉化成游戲的某個部分。甚至到后來父親被槍斃,兒子都以為這還是游戲還在笑,因為他看見父親在得意地笑。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我一看這部電影,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到纖夫。頭發暗黃,嘴角掛沫,手掌布滿老繭,背永遠也挺不起來,腳底全是皴口。纖夫的生活那么苦,為什么還要有纖夫那么一個職業?我一直以為纖夫這個詞有個“夫”字,所以纖夫就全部是男的,殊不知纖夫也有女的。做上這個不分性別的職業,纖夫們每天早上5點過就得起床,“睡嘛,以后躺到棺材板板里面就睡得久了”,這是他們特有的醒瞌睡語。連嚼帶咽,纖夫的早飯吃得夠快,但還是覺得不夠快。心,都跑到岸頭去了。一到岸頭,已是人聲鼎沸。那么大的響動,想必生意是多了去了,哪知其實主顧就一家!大嗓門,管主顧給不給自己活路,纖夫們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笑呵呵地大聲吆喝著。終于拉到一個主顧,纖夫們又像在打了雞血的基礎上再吃一支人參,嘴里咦哩呱啦吼著就奔向主顧的船,那笑容,真叫一個燦爛。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窮冬烈日,赤赤條條,朝不保夕……“太陽出來啰喂,喜洋洋啰喂”。身上背著纖繩快活不快活?快活,因為太陽出來了;腳上生著皴口安逸不安逸?安逸,因為太陽出來了;拉纖巴適不巴適?巴適,因為太陽出來了。
這是關于勇往直前的感動。纖夫的天職,就是拉著船一直義無反顧地往前走。臧克家筆下的老馬,其背上的壓力是往肉里扣。拉纖這一純天然的工作,更是生活上的壓力往心上扣。巴人愛吃辣椒,辣椒火辣辣的,巴人的性格也是火辣辣的。“別個幺娃子隊都拉得上去,我們就整不起嗦?回家婆娘要笑死你們這幾爺子!”哪個纖夫要是聽見這樣的話,自己跟自己就較上真勁了。兩只手,一手扶在套在身上的纖套,另一只手扶在纖繩上。纖夫的身體向前微傾,身后的船就像一個一動不動的魔王拉著幾個愛竄的小鬼。幾個纖夫又把身體向前彎得更厲害,這時船才緩緩移動一下。騰出一步的距離,纖夫才趕忙換上那一只在后使力的腳,緊緊抓住沙地的腳。身上的纖繩把肩膀都勒得扭曲了,但在拉纖過程中,纖夫們還是喜歡往前看。腳下的事物前進得太慢了,向前看,能看到的最遠方就是能到達的最遠方。“烏江灘連灘,十船九打爛”,遇到險灘,纖夫中只要有一個動搖,那整個船就更保不住了。面對危險,他們從未退卻。“嘿著,嘿喲著,嘿著,嘿著,嘿喲著”,纖夫們一邊吼著號子,一邊細心聽纖夫頭指揮力應該用在哪兒。肩沁血了,繭磨穿了,腿打閃閃了,牙齒似乎要被咬斷了。灘,太險了。如果船一下被沖橫了,纖夫會因為來不及脫去纖繩而被活活勒殘甚至是勒死。向前,向前,還是向前。拉纖一次掙錢并不多,我曾對一位纖夫說:“灘那么險,還是自己的生命安全咬緊呀!”那位纖夫卻說:“輸命不輸名!在險灘,大家咬一把牙就過去了,要是水把大船沖走了,我們沒把主顧的船保住,那別的主顧還放心給你這個活路么?主顧把這個活路給你,就是相信你實力。你要是在險灘閃火了,把這個活路搞砸了,那就是死路了。況且我相信我們這個隊的是這個”,說完他比起了大拇指。從這位纖夫的話中,我看到了信任,一種對團隊的信任、對自己的信任。這種信任,是纖夫前進的不竭動力。可以說,過險灘的那一截,是生命怒放的瞬間,多么美好,又多么險惡。號子一吼,全力前進。
這是關于樸實的感動。纖夫是從小就要培養的,因為纖夫大多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早點出來拉纖能早點減輕家里的生活負擔。出來得早沒怎么讀過書,自然文化程度不高。但這些纖夫可講究呢!陳姓的人要被稱作“老茵兒”,這是為什么呢?因為“陳”“沉”諧音,天天在水上跑的人念叨著“沉”,那還要得呀。在船上拿碗,不能說“碗”而要說“蓮花”。碗能裝水且裝上了就漏不出去,這樣的寓意不好,就改說“蓮花”。蓮花生于水上不怕水,在佛教里面也是吉祥之物。纖夫們天天“蓮花”“蓮花”的叫著,大抵是想佛祖時時刻刻保佑自己的平安吧。在我們現代人看來,這些纖夫果然是沒讀過書文化程度低的,因為拉纖的安全與否與說不說這些忌諱的詞根本是沒聯系的。他們太迷信了!是的,他們太迷信了,因為對幸福的過于向往而變得迷信。我在江邊聽過幾次號子,節奏有緩有急,其中的歌詞大概也就嘿、喲、嗨、呀幾個字,但每次總能聽見新的調。纖夫說,水有險灘,就是水鬼在作怪,每次過險灘吼號子,為的就是把水鬼嚇走,但如果每次都是一個調子的話,水鬼整熟了就嚇不走了。聽到這兒,我覺得好笑又心酸。現在的世界里,哪有什么水鬼一說。要是照纖夫的說法,那過險灘何來危險?迷信——生活。幸福對于他們來說太脆弱了,因為沒守住迷信的規矩,幸福就會破損;幸福對他們來說又太珍貴了,因為他們一直信仰著幸福的迷信。他們對迷信信的程度有多深,他們對幸福的向往就有多迫切。他們迷信幸福。
我除了仰望這些纖夫們,已覺沒有資本去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