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那被正拼命向外涌的力繃得緊緊的皮膚,正展蕩著坦誠的笑;皮膚上擠著的那串晶瑩剔透的汗珠正撒抖著諧趣的笑;皮膚下龍盤虎踞的肌塊,正謙虛地縮著,卻也忍不住冒一咕嘟驕傲的笑。笑聲是調(diào)皮的江風在他身上織出來的嗎?不知道。但他那扇大手向上一揮,呼地一下拖出一串感嘆號,端正地迸到他自己的臉上——
怎么……他臉上雖然也堆著笑,那笑卻是掛上去的。
“哎,這河競沒有一條直……”
他話沒說完,嘩,臉上的笑便被抖落在急流中,濺起的水花濕了他渾身的笑,肩上與胸前明顯地露出兩痕纖槽。
哦,他是纖夫。
一個鐵著苦惑的臉的纖夫。
他那腳板子是那樣寬大厚實,尤其是前半部,像鑿。十個腳指是十個刨。這,不正是河邊的石塊與砂??谐龅膯?他那箍緊雙肩的皮,是那樣粗糙,這,不正是那如刀的竹篾絞成的纖索咬出的嗎?他那軀體是那樣紅黑,而下水推船脫下褲衩時,軀體中部竟沒有農(nóng)夫那樣一環(huán)白,這,不正是他架著的江河與枕著的太陽吻出來的嗎?有了這樣的皮膚,這樣的肩與胸,這樣的鑿與刨,世界上還有灼人的焰嗎?還有割人的刀嗎?還有一腳不蹬出一個坑的石盤、鋼板乃至又厚又硬的地殼嗎?
纖夫那苦惑的臉上卻涌上了淚:
“哎,難道河都是彎曲的……”
纖夫終于一昂頭,甩盡淚,把纖索套進胸扁上的纖槽,狠狠緊了緊,鐵著臉說:“我要讓它長進我的筋肉。”
哦,他是說雖然沒有不彎的河,這纖卻早就拉定了??窗?,一索勇力正向遠方伸去,伸去,遠遠地系著那重重的木船,更遠地系著那重重的河槽,重重的哀怨,重重的追求,那重重的自豪,更遠地系著那……重重的、沉沉的、長長的地平線,地平線正系著熊熊的、沉沉的、圓圓的太陽的腰。
“哎……”纖夫鐵著苦惑的臉上一聲嘆。
難道纖夫之歌是一支彎曲的歌嗎?
二
“哎呀,太陽要溜跑! ”纖夫鐵著苦惑的臉爆一聲吼,猛地繃緊了纖索,纖索繃緊了地平線,地平線繃緊了太陽。
嘿喲,嘿!
船被拉上了河灘。太陽卻堅決地踱了下去,但它的金衫被纖夫拉碎一片,飛為滿天霞,給纖夫鑲上若干對翅膀。
纖夫望著天,鐵著的臉又爆一聲吼:“今晚得把太陽拉上來!”
嘿喲,嘿——喲!
在濃黑中,拉纖號子又響起,帶著極強的沖擊力、穿透力、擴展力,奔突在河灘。更似從迢迢的星空駛來,像一把錘重重地敲叩著天與地的神經(jīng)主干。地平線怕再作纖索,已躲進深深的黑暗,而暗穹上正淌著一條閃閃的銀河。纖夫振起那對對金色的翅膀,正沿著銀河,用竹纖拉著翌日的太陽嗎?瞧,一陣流星雨,拖下滿天纖絲,那絲端晶晶閃閃,不正是墜落的纖夫的汗嗎?
嘿喲,嘿——喲!
天邊涌起堆堆烏云,烏云孕著閃電,向銀河蓋去。隨著一聲瘋叫,一道狂閃,它把銀河猛地一掀。嘩嘩嘩,銀河水傾向地面。
河灘上,激浪滔天。
于是,天上的河與地面的河痛苦而親熱地交流著。
嘿喲,嘿!
拉纖號子踏著不變的節(jié)奏,深沉、凝熏,越來越響,越來越響。號子是從那河灘傳來的。是天河與地河交流時,纖夫隨銀河水降回河灘?
幾十只船已全被拉上河灘。
滿身是血是傷的纖夫看著滿船的煤,鐵著臉說:“趕在洪水剛到,就把太陽拉上灘。”跟著,看看天,烏云已裂開一痕,銀河已不在頭頂,而是倒插在西面的天邊,只拖出一溜細細的河尾。不用問,是纖夫把銀河拖到西邊,是因為銀河水已被傾了多半,纖夫干脆把銀河搓成纖索,用來系那太陽。你看——
一斑猩紅正冒出地平線,加大,再加大,擴展成大半個濕紅濕紅的圓,再掙幾掙,把地平線向上提了幾提,地平線的柳腰彎了幾彎,終于,太陽掙脫了在黑暗中的彷徨、徘徊,掙脫了地平線的羈絆,最后,告別了纖索,邁著冉冉的步子,喜洋洋地步向中天。
嘿喲,嘿!
三
太陽把它那金色的愛撫扣在纖夫身上,搡進纖夫的胸膛,更沒忘插進纖夫的傷口。金色的纖夫,恰如太陽的兒子,更像太陽的父親。太陽燃燒著的正是纖夫沿纖索輸去的熱血。太陽的心中,躁動著的正是纖夫用熱血濡潤過的基因團。
一時間,地球開始膨脹,開始那嫩綠的膨脹,高高地舉起一旗旗萬木萌生的歡笑。
啊,又一斑猩紅冒出地平線,加大,再加大,擴展成半輪濕紅濕紅的圓。哦,是纖夫在給人們拉另一輪太陽。它正被地平線一端緊緊系著,地平線的另一端正勒在纖夫肩上,纖夫,正咬緊一閘白牙,俯撐一柱壯腰,鉤蹬兩鑿大腳,在燃燒著的汗水中掙著向前。隨著地平線的移動,太陽不情愿地向人們走來。
纖夫把人們的歡呼聲擁著的太陽牢牢地釘在大地中間。
地球進一步膨脹,膨脹著的綠一下漫過那高舉著的一旗旗萬木萌生的歡笑……忽然,綠一下變黃,并向太空輻射出焦味濃濃的呼喊:
“啊,熱……”
“熱,啊……”
地表上沖起熊熊火焰。
纖夫一下省悟,趕緊要拖走這個太陽,但太陽已被釘?shù)秒y搖難撼。
纖夫拖來黃河長江,黃河長江在這個太陽周圍干涸。
纖夫拖來東海南海,東海南海在這個太陽周圍燒干。
人們看見隨太陽一起橫在面前的地平線,才知道—切的盡頭就在眼前。
纖夫終于撲倒在地。
……
萬險俱生、萬物俱焚、萬籟俱寂中,一條河,一條曲曲彎彎的河,一條無始無終、無邊無際、流速沉緩、水溫凝冷的河蓋了過來,蓋了過來。烈焰消失,枯焦返綠,眾生復蘇。
纖夫與人們在河中復活。
地上的太陽被河浪圍著,已變得那么綠,那么涼,那么扁。最后被河水拂了幾拂,攤成一片翠島。
啊,你是哪來的神奇的河?
——我是纖夫拉來的,我一直淌在纖索后面,是纖夫拉木船、拉哀怨、拉追求、拉喘息、拉自豪、拉銀河、拉太陽時,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地拉來的。我的河床就誕生于纖夫腳板刨鑿的溝與纖索割的痕,腳溝與纖痕的彎曲就是我的彎曲,腳溝與纖痕的向前就是我的向前。宇宙間沒有倒流的河,纖夫的路總是向前。我偉大的向前與彎曲是因為纖夫的偉大,纖夫平凡的彎曲與向前是因為我的平凡。
——所以,我的懷中可以沉淀一切。
——所以,我的懷中可以升華一切。
——為了未來,我的靈性可以在永恒中復活一切。
——我的名字叫歷史。
——記住吧,歷史長河早就在并將永遠時緩時速地永不停息地彎曲著向前。
嘿——喲!
一聲金色的獷吼,纖夫又挽上了纖索,那鐵著的苦惑的臉,終于容納了幾絲甜。
是的,纖夫之歌是支彎曲的歌。
但是,歌的主旋律卻是奮進,卻是向前!
四
地貌學家如是說:
即使在平原上也不會有不彎曲的河。假定最初開鑿的是一條直河,但總難免有些微屈,微屈河段兩岸便成為大小兩個弧,流過大弧的水較快,使大弧一側(cè)泥石不斷被切割,流過小弧的水較慢,使小弧一側(cè)泥石不斷堆積,因此,這河很快就會彎彎曲曲。
他頓了頓,取下眼鏡擦擦灰,呷口茶說:
但是,河水是不會倒流的。